你喝瓶啤酒吧(王殿君)
我终于相信,许多重大事情的发生往往是有先兆的,尤其在我们的至爱亲人之间,会预先传递某种讯息。我们的亲人与我们一定是有某种更深层或更为隐秘的内在关联的。尤其在他们将要永久离开我们的时候,那种生生的割舍和别离之情,是会牵动我们整个小宇宙的。
时值初春,连日的扬沙天气使空气污浊不堪,虽久居城市,也懒得像城里人一样带个防护口罩,我甚至会仰起头深深吸一口由北风裹挟来的味道,哪一粒微尘会是经过父亲的衣冠飘来的呢?
如同这天气一般,连日来的右眼“嘣嘣”乱跳,眼皮上贴了小纸条,小纸条也跟着为虎作伥似的簌簌摇摆,过去偶尔的眼皮跳,从未如此强烈过。
晚上,二弟打来电话,说父亲的脸、手和脚都肿起来了,不知是过敏,还是中毒了,原因不明。来市里医院检查,原来还是他那类风湿性关节炎导致的。这种被医学上称之为“不死的癌症”,已经纠缠了父亲近三十年,一直靠药物控制着,在几年前就由此引起了间质性肺炎、心风病和肾衰竭等,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至多是临时缓解一点点,治标不治本。医生说,根据目前状况,治不治疗已无济于事。给开了些药,让回家养着吧。
真是病来如山倒。父亲来医院时还能走路,只是感觉浑身乏力,回家后就站立不住,手、胳膊和腿都不受支配,彻底瘫痪了。这种病就这么邪恶,一股邪风能摧毁人各脏器,还能使你神经受损,致残率极高。
懂医学的父亲是心中有数的,但他没想到会来这么快。浑身东疼一下西疼一下,转的疼,人又动弹不得,令他苦不堪言。
父亲有很好的生活习惯,吃饭细嚼慢咽,从不食生冷食物,78岁的人了,齐刷刷两排牙齿一个不缺;偶尔适量饮酒,从不抽烟;头发黑多白少,加上人天生的白净,生人很难猜出他的实际年龄;耳不聋,眼不花,闲时总是手捧一本书,没有其它不良嗜好,更没有一点儿垂暮的迹象。就在去医院检查时,显示屏上有一个姓氏,我从未见过,问父亲,他张口就来。当时我是存疑的,回家查了字典,证明父亲是对的。不说别的,单在识字方面,他是我一生的老师!从识第一个字,到他教我的最后一个字。繁体字就更不用提了。所以在我眼里,父亲根本就没老,一颗爱学习的心,对新鲜事物总是充满了好奇。凡是网上有趣的好玩的东西,我都会收藏起来,回去让父亲看,他也会开心地跟着笑,就像个老小孩儿。每当看到这情景,我就感觉好幸福,他怎么会离死这么近呢?
我是真没做好失去父亲的准备呀!况且在写一些农村题材的文章时,他就是我的活资料库,打个电话,十有八九能得到满意答案。因此,我对父亲的依恋是从来没有减少过。当我的拙文发表时,他会连看好几遍,还会小心翼翼地揣进衣兜里,让乡亲们看,难免有自我炫耀的成分。他由此也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父亲卧床后,主要由母亲来伺候,我们也是时常围绕左右。我把市里能买到的好吃的给他,可他渐渐吃得越来越少了,他说恐怕活不几天了。听到这样的话时,我很恐慌,并开始后悔难过。原先总以为父亲还没老,有的是机会,想带他去一趟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南国水乡,再去看看大海,以此来润泽父亲因种地年年干旱,盼雨盼得干涩了的眼窝。如今,就连这小小的愿望也将随着清风远去,此生难以实现!
我跟父亲说,我们还是去医院治疗吧。父亲摇着头说,我的病我清楚,它不是一般的炎症了啥的,并发症又这么严重,再怎么折腾也是徒劳。医生或者说医学是有其局限性的,不是万能的,就像恶性肿瘤晚期,你不动手术,还能多活几年,一开刀,再加上放疗化疗,会大伤元气,反而死得更快。明明知道病情不可逆转,亲人为了少留遗憾,胡乱折腾,就算真能延长几天寿命,活着没有质量不说,还拖累你亲人,有啥意义!人总是要死的,毛主席够伟大了也不例外,何况咱们草木之人了。就这样听天由命,自然死去,挺好……
父亲虽然身子不能动了,但他的头脑是非常清醒和冷静,他就这样静静地坦然地面对死亡,毫不畏惧。
院子里的那条黄狗吃了喝了,就用前蹄一个劲儿地刨坑掘土,娘看见后,就拿鞭子抽它,嘴里还骂着:打死你个白眼儿狼,没良心的,喂不熟的白眼儿狼……
母亲抹把泪,悄悄跟我说,看来你大真的不行了,你看狗老刨坑,不是好现象。
那头驴子仰头叫唤几声,然后发出了长长的叹气声,浓浓的悲凉之感撞击着人心!
在我家里,一天,我的三个车子的前带同时没气了,那瘪瘪的样子酷似病中的父亲。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呀!可当时的我并未想太多,只是觉得太巧,太巧!
得知父亲病情加重,我又回去守护了数日,帮他刮胡子、擦身子、喂水喂药喂饭、翻身子、接大、小便,目睹他那痛苦的神情,只能眼巴巴瞅着,却不能有一丝分担。
有道是,您养我一小,我管您一老。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心情。一个鲜活的婴儿,带来的是新生的希望,忙碌而快乐着;重病中的老人,带给人更多的是心痛和对亲人的无力挽留。
因家中有急事,我不得不回去,这时父亲已虚弱得厉害,说话都打不起音来。我对父亲说,我先回去一趟,明儿一早就来。
父亲用浑浊的眼神看着我,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你…喝…瓶啤…酒…再…走…吧……
也许当时有挽留我的意思,可我总是后知后觉,否则,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要在那一刻离开他。我人生路上的重大事件,他从未缺席过,可……我……
我万万没想到这竟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永别!就在我走后的当晚12点,父亲驾鹤西去了,没有了痛苦,但有太多的不舍……
万恶的病痛将他折磨成那样,都临死了,他还在结记着我,他的儿子,他知道我胃不好,让我少喝点儿啤酒,有助于消化!
这世间最疼我的那个男人不在了,原来有好酒好吃的,首先会想起父亲的,如今,喊一声“大”,再不会有应答!
有什么困惑时,该诉说给谁听?有什么问题时,谁能会像父亲一样不厌其烦地给我解答!
再回故土时,谁会在村口守候和等待,忙不迭地给我开门,嘘寒问暖,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和那亲切的话语,也只有在亦梦亦幻时方可出现吧。
通过父亲的去世,我真切感受到,我们的亲人真的跟我们在某种形式上是连为一体的,他们有什么重大变故时,我们一定会有感应的,只是我们不在意,或者说不够敏感罢了。就连狗、驴、车带等都在提醒着我们。父亲没了,跳了三个月的右眼也停了。现在想来,父亲离世之前的三个月里,尤其在我这儿有更明显的预兆,这是否意味着他最牵挂的人是我?或者说他(或某种更为神秘的先知)早预料到我有可能不会在场,所以那么强烈地明示我,怕我留遗憾。
看着父亲病得有气没活的,亲人们说可能在等他三儿子。三弟终于从远方回来了,就在当晚,父亲弥留了几小时,没了。我守了他那么多天,临死却不在他跟前,难道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为什么偏偏没有我?!
也许父母去世的那一刻对于子女们真的很重要,让他们临终眼里有你,对我们和将要故去的亲人来说,它的意义甚至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在这一点上,父亲在等我,我不在场!
只有那句:你…喝…瓶啤…酒…吧……在我耳畔长久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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