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垣文学 发表于 2018-7-27 16:33:49

你流过我的生命(白薇)



溯源•姥姥
  第一次听到“洋河”这两个字,是在姥姥的臂弯里。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姥姥的故事讲的是四十多年前的五十多年前。
  姥姥的故乡在万全,那是洋河滋润的富庶之地,是她度过少女时光的老家。
  姥姥的故事里总是有那条河的波光。丰水期洋河河道有几十米开阔,水流激涌,鼓足勇气蹚水过河的人要死盯着对岸的一个物件,稍一眨眼,就会偏向下游。河岸边有茂密的芦苇荡,成片的柳林是燕子们的家,冷不防一朵白云从头顶滑过,是一只白天鹅飞向高天……
  她说起家里那几十亩肥沃的河滩地,水稻长势极好,秋收时总要雇上几个壮劳力。新收的稻子做出的白米饭,第一碗要敬在神明祖宗的牌位前面,那新鲜醇厚的米香,弥漫在大大的堂屋里。
  姥姥讲起万全每年六月初六的晾经节,娘会带她去洗马林的藏经阁朝拜。娘说那每年晾晒的32部《大藏经》是玄藏和尚从西天取回来的真经,保佑着万全百姓的平安呢。姥姥看不懂那些经书,她喜欢溜出人群,看藏经阁斗拱、飞檐、兽脊上挂着的一个个铜风铃,在风里叮咚叮咚地响着,却让人心里安静。
  她也给我讲打仗的故事,讲成吉思汗率领蒙古铁骑和30万金兵在万全城一带激战,飞沙走石,天低云暗。讲神勇的八路军万全支队配合耿飚的主力部队全歼了日本驻军,解放了万全全境,那一夜炮火映红了半个天,之后,张家口也解放了。
  “万全万全,万事周全。”姥姥故事里的万全,是神明护佑的福地,是张家口的卫城,姥姥曾坐着家里的马车路过右卫城的城墙,那样高大威武的城墙,她得仰着头才能看到高高的城垛。当年县城里南北大街商号林立,十字街头商贾云集,叫卖叫买,说书献唱,繁华热闹。县城外的乡野水沛土沃,稻菽遍地,瓜甜果硕,可称做鱼米之乡。她最喜欢的还是洋河边的景致,四季变幻倒映在青碧的河水里,流向她不知道的远方。
  我羡慕许多老人,他们的童年里都有一条河。男孩子摸鱼扎猛子,女孩子折柳笛洗衣裳,再大一些,那柔波细浪滋润了多少初萌的情意。到晚年他们依然会保存着那些漂浮和流动的记忆,一条河抚慰过的生命会多些清润温和。
  “洋河的水是从哪里来的?”面对我童年的发问,姥姥回答不出。她是中国最后一代小脚女人,从洋河边的万全小城到张家口市桥西区茂盛隆巷一个狭小院落,是她一辈子走过的全部的路途,她回答不出我童年好奇的发问。
  而那样幼稚的发问,我也不再有过。我以为,洋河只是姥姥故事里的波光一闪,只是途径我的生命,那天鹅、那稻田、那有过浪花的河水,都是和我无关的。
  和我有关的是城市里越起越高的楼宇,日新又新的电子产品,是结伴出游的名山大川,是朋友圈里的亦真亦幻的喝彩和点赞。
  今年3月7日,99岁的姥姥猝然离世。之前,她一直精神很好,人们都说她能再活10年20年,她相信,瘪着落光了牙齿的嘴笑着。我也相信,没心没肺地忙乎自己的事情。直到她离去,我想起了张洁的一篇文章《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她去了,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永远失去了什么。在她身边长大,我得到的偏爱近乎宠溺。她会为我把点心留到发霉水果留到烂掉,她像个孩子地听我的喜乐琐事,她把我发表在报纸上的豆腐块文章放在贴身的衣兜里……再没有人像她那样对我爱若珍宝。可我,却已经习以为常。我在她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已经不耐烦听那些陈年旧事了,我总是对她说:下次吧。
  从春天到夏天,心里总有一小块溃疡不敢触碰,我不知道怎样平复那虫噬般的悔与痛。
  那天正值处暑,高温天气使华北平原进入烧烤模式,让人恹倦焦虑,恨不得夏眠一场,躲过这难熬的时日。
  手机蝉鸣般响起,是李林老师。桑洋文化研究会要出一本书,李老师负责组稿,他在讲这本书的意义和重要性。那天信号不好,李老师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是,有两个字,格外清晰。那是一条河的名字,在这个焦燥溽热的午后,那条河,仿若冰层解冻,波涛暗涌,一阵阵地冲击着我的心房和眼眶。那是姥姥的故乡之河,是滋润过她生命的河。“我要写洋河。”没有犹豫地,我答应了。
  李林老师是位极厚道的兄长,原来在晚报做编辑时就偏爱我的文字,这一次,他好心劝告:“不如写桑干河,桑干河的资料丰富,知名度高,与之有关的历史文化名人不胜枚举,写起来容易些。”
  我的坚持几乎执拗,虽然,洋河对于我,除了童年的故事片段,几乎是一片空白。我也不理解自己的执拗,也许,是姥姥的猝然离去让我想有所追补,寻访那条姥姥故事里的河流,与其说想告慰老人,不如说更想安慰自己。有什么在冥冥之中召唤着我。
  我打开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网络,在百度里输入“洋河”两个字,界面迅速打开,词条成百上千,“洋河大曲”、“洋河蓝色经典”、“洋河集团”……只好加了定语“张家口洋河”,却只得到一个简单的词条:“洋河,永定河的上游两大支流之一。属于海河流域。发源于内蒙古自治区兴和县的东洋河,汇合南洋河,西洋河后称洋河,河长262km,流域面积15078平方公里,流经张家口市怀安县、万全县、宣化县和张家口市南部,进入宣化区,从宣化城南经过,在宣化盆地东部的响水铺流出区外,又经下花园区,在怀来县夹河村附近与桑干河汇合。”
  打印出这词条,只占了A4纸上端窄窄的一溜,面对那大片的空白,我决定出发。在这狂热之夏,我决意寻找姥姥故事里的那条清凉之河。洋河,即使你已经成为一道泪痕,我也要找到你流淌过的印记。
  那个微雨的清晨,几位文友陪着我,直奔洋河的源头——内蒙古兴和县察尔湖。
  无论是逆流而上,还是从兴和县的西部寻找起点,雨中的高速路,河流时隐时现,有时与高速路平行,有时在过桥时迎面相遇,有时是远处一线。一路问寻这些河流的名字,除了东洋河,还有内蒙的二道沟,有属河北的鸳鸯河,更多的时候,路遇的内蒙老乡答得认真有趣:“这是没有名字的河”,“这就叫河”,“它叫兴和的河”……
  无论哪一条河,它们给我的印象都是细浅无声的。“怎么那么瘦啊”,第一眼看到一条河,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其实,这“瘦”是意料之中的。“澎湃汹涌、激流勇进、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些形容江河的词汇,不都留在古人的诗词里了吗。我不该惊诧的,这细弱的河水让我做好了准备,也许面对的是同样细弱的源头,也在意料之中。
  其实并不遥远,只用了一个上午,我们顺利到达了目的地——察尔湖。
  雨脚渐稠,湖上的风带着潮气和凉意迎面而来,薄薄的夏衣被打透了,我感到微微的颤抖,一路上笑语不停的朋友同事噤声,我们被震撼了——
  有多久,没有见到这样的苍茫大水了。6000多亩的开阔水域,水深20多米。烟雨迷蒙中,水天一色,波涌如雪,极目远岸,雾锁青山,有翅膀宽大的白色水鸟成群飞过,真的难以置信,喧嚣灼热的北方之夏,竟怀藏着这样一片秘密汪洋。
  没有游客,只有一个红脸船工,内蒙口音,和我们随意攀谈。他也不知道察尔湖的具体来源,来自河北,来自集宁,来自包头,还有许多有名的和无名的小河细流汇聚成了这开阔大湖。
  察尔湖的水流过向哪里?船工知道的清楚。“鱼儿留在湖里,水给了河北。”他似乎对这样的分配很满意。他一个一个地说着河水流过的地方,当他用浓重的内蒙口音说出“万全”这两个字时,我的眼睛抑制不住地潮湿了,这个陌生的船工,在我眼中瞬间如此亲切,我多想告诉他,万全就是我的老家,我多想告诉他,这大湖的水一路奔流成河,滋养了两岸无数庄稼生灵,成为了我亲人的生命之水。
  我凝视着这大湖,在心里告诉姥姥,她生命中的美丽洋河有着这样开阔深沉的源头,也正是这深沉开阔的源头,才让之后那些柔弱的、忍耐的、安静的、细瘦的河流,坚韧平和绵绵不绝。
  察尔湖,在蒙古语里是“春天即将融化的冰”。

断流•秀莲
  我曾经不能理解,市区离万全,离洋河那么近,姥姥后来为什么再也没有回去过。
  姥姥的名字叫秀莲。这是她的母亲我的太姥姥给她取的名字。太姥姥去世后,再没有人这样唤她。
  姥姥嫁给姥爷后,就住在了城里。那个万全大户人家的美丽女儿,离开了那条河的滋润。
  她生了11个孩子,活下来5个。父亲去世了,母亲来城里帮她带孩子。那应该是一段清贫安妥的日子,我记忆中对太姥姥唯一的印象,是一只镂空的靠枕,做工极其精巧。四面镂空,是为了轻巧好看便于拿取,还透风凉快。枕头的四面绣着荷花、牡丹的纹样,花瓣繁复,色泽如鲜。姥姥说那是太姥姥80多岁时的针线活。
  之后,那场大饥荒降临了。城里的树皮和城外的野菜都没有了。碗里的粥一天比一天稀薄,几个孩子不再喊饿,只是恹恹地睡着。姥爷对姥姥说:“送娘回万全吧。”
  面对哭泣的女儿,太姥姥没有一句埋怨:“农村有地,长粮食,总会有办法的。秀莲,送我回去吧。”姥姥没有办法忘掉那个冬天的洋河,河岸的风寒彻骨髓,虚弱的太姥姥摔倒了爬不起来,“秀莲,帮我一把。”姥姥想拽起她来,棉袄的面子酥了,扯裂了,露出灰白的棉絮。姥姥也忘不了老家弟媳妇怨恨的眼神:又添了一张嘴。放米面的木柜子狠狠地落了锁。一周之后,有人捎来丧讯,太姥姥没了。捎信的人告诉姥姥不必回去了,老人已经草草下葬了。那之后,再没有人喊过姥姥“秀莲”,那之后,姥姥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见过洋河。
  那之后,姥姥的苦楚还在继续。因为洋河岸边的几十亩地,家里的成分是地主,姥姥是地主婆,随之而来的就是呵斥羞辱和恐惧。她的病痛越来越多,高血压、心脏病、乳腺癌,有时会莫名地昏厥。但是无论是我,还是我的母亲舅舅姨姨都不记得姥姥有过抱怨委屈。她安然地接受一切,就像应该如此。她腌大缸的白菜和小坛的鸡蛋,她用炉灰渣把灶台炉盘铁锅茶壶擦得照出人影。她总是发髻光洁,眉目清朗。她的衬衣和袜子总是洗得雪白,只要有了逛街的借口,比如“正月十六游百病”,她必定提前一天选定喜欢的衣服。如果是夏天,她要打遮阳伞,如果是冬天,她要系漂亮的头巾。她不喜欢闲着,把我们淘汰的旧衣服改成别致的书包和围裙,用彩色丝线绣出图案。她还喜欢唱歌,不过总是把甜美的抒情歌唱成山西梆子的味道,每次去看她,老远就听到她音质嘹亮曲调古怪的歌声:“一条大河波浪宽……”让人哑然失笑。
  姥姥去世后,家人打开她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是她自己手缝的寿衣,鞋袜。普通的面料,做工精致,针脚细密,叠得整齐。黑色的盘花扣子一个一个结实地扣着。
  在殡仪馆办手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下她的名字“秀莲”,这是她留在世间的唯一痕迹,和她有关的一切都消失了。老房子拆迁了,老房子里的镂空靠枕、画着缠枝莲的掸瓶,雕花小炕桌、镶着铜环的红木躺柜,都消失了。在姥姥姥爷独自生活的最后那些年里,有一个嘴甜的小伙子常去串门,小炕桌50元,裂了的掸瓶10元钱,两位老人高兴坏了,想不到这些破烂还能卖钱,姥姥甚至偏爱那小伙子:“也不见外,自己拉抽屉,什么都当宝贝。”儿孙们都在忙,逢年过节回去聚在一起,也没有意识,这狭小的屋子里,能有什么宝贝。
  都消失了,还有那些往事,洋河滋润的富庶之地为什么会经历空前的饥荒,“地主”成分的一家人怎样熬过了那段暴戾的年代,是什么样的惊恐让姥姥在暗夜里裹着棉絮砸碎了爹娘留给她的玉器,永远都没有答案了,那些过往的记忆,就像一条断流的河床,变成了荒漠。
  这些天我在看《巨流河》,86岁的台湾作家齐邦媛用史诗般的笔触记下了两代人从大陆到台湾的漂泊命运。她在序言里写道“这本书写的是一个并未远去的时代。我由故乡的追忆迤逦而下,一笔一划写到最后一章,印证今生,将自己的一生画成一个完整的圆环。”
  心有戚戚,同样面对一个并未远去的时代,面对我们并未走远的亲人,我却无从落笔,有意的丢弃和无意的遗忘,让我们的生命留下了一段永远的空白,我们无法画出一个完整的圆环,我们只留下一段干涸的河床。
  我没有告诉过姥姥,我看到过洋河的河床。
  大约是90年代末吧,出差路过洋河大桥,桥面颠簸,车子减速,确切地说桥下已经不是河床了,是尘土飞扬的工地,拉河沙的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地来去,满目焦黄,司机摇起车窗。
  我闭上眼睛不再张望,若是对旁人说起姥姥故事里的洋河,柳岸碧波,天鹅翩跹,不像是童话,简直是笑话吧。
  后来,我听说,洋河两岸几乎不种水稻了,改种成耐旱的玉米。
  文友贵亮兄曾经告诉我:古人修长城,要有人守卫,所以沿着长城要有河流,要雨水丰沛。张家口就符合这些条件。贵亮兄小时候也是嬉水少年,可是,我知道他会说可是,前些年,洋河两岸浇地用水,河道采砂,七十年代乡镇企业的大量崛起,造纸厂、水泥厂,无规划上马,无度地开采地下水。加之对生态的破坏,植被砍伐后土层表面被破坏,裸漏出岩石,降雨量减少。恶性循环,直至洋河断流。
  在网上,我找到了一篇题为《张家口洋河盆地区域环境地质问题分析》的学术论文,文章写到:“洋河盆地流域内的大气降水形成的地表和地下水迳流具有完整的补给径流排泄循环系统。
  但是由于盆地位于大中型机械、装备、冶金、化工产业聚集分布的区域。地表处在一个剥蚀作用较强烈、植被发育条件较差的脆弱地质环境中。近年随着城镇化建设的不断加快,对矿产资源和地下水资源开发需求也相应加大,地质环境必然要发生改变,区域内出现的各种环境地质问题也逐年增多,所产生的不良后果比较突出。
  所谓工程活动主要是指区内矿产资源露天开采、工矿业排尾、道路建设等工程活动。这些活动对地质环境所产生的危害作用后果严重,其治理难易程度也相对较大。
  研究区内分布有数百家选矿企业,选厂多建在基岩山区峪口两侧和冲沟附近,生产需水量大,凿井开采地下水,随意圈地占沟排放尾矿现象严重。   其不良后果:区域地下水位逐年下降:山前选矿厂大量的开采地下水与农业产生争水现象,加大了地下水的开采深度和开采强度,减少了向下游盆地中心的径流补给量,破坏地下水水均衡条件导致了区域地下水水位的下降,使洋河两岸的线性排泄溢出泉消失、两岸的湿地面积减少、水田变成旱地、洋河河道带巨厚的砂砾层构筑“地下水库”的蓄水量减少,危及沿河的城市供水水源地的供水保障。长此下去会导致凿井深度逐年加大增加取水成本、径流条件变差、水质变差、地下水源枯竭、地面下沉。”
  原谅我复制粘贴这样一段枯燥冗长的学术文字,因为当年,面对断流的洋河,我知道这样的解释最为“科学准确”的,但是,一定还有一种解释,在“科学准确”之外,关于灵魂,关于欲望,关于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怠慢和轻视。
  雨中寻访,一路上我们也闹过笑话,比如深情注视了许久的河水,讶异于它的安静,才发现是连绵的灰色的塑料大棚。也会把远处的柏油路看做蜿蜒的河流。雨中的高速公路两边雾气沼沼,好似大湖茫茫,其实我们知道,雾气散去,尽是苍凉。
  有多少河流湖泊都消失了。出去旅游,常常听导游这样介绍:这片沙漠名字的意思是绿色的湖泊。网络上曾经发起一个活动,叫“寻找童年的河流”,后来没了下文,我想所有的人应该猜到了结局。
  断流,是因为我们不曾珍惜与呵护。我们以为无穷无尽的欲望会得到无穷无尽的满足,我们也以为漫不经心的遗忘并不会失去什么。不过几十年的光景,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得到了什么。
  在之后的搜寻中,我又找到了一个关于洋河的词条:“洋河古称延水,自西南方流经宣化,而后折向东南,到怀来双树村附近,与桑干河汇合为永定河。洋河流经宣化的一段,由于河床松软,两岸干涸,又无山峦挟制,河宽竟达1-2里许,每至春暖冰消或秋水陡涨之际,更恣纵无忌,大有两岸之间不辨牛马之势。”
  饶舌的我当年却没有告诉姥姥那断流的河床,是不忍让辛苦的她再多一声叹息吧。就让那条河,开阔温柔地流淌在她的记忆里,就让记忆里的那只天鹅,在碧蓝的天空上飞呀飞吧。

回归•鲜花子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去看姥姥,她似乎特别想说话:“你见过我爹吗?他叫张兰有。”她对我说,眼神却像穿透了屋顶,望到了无尽的往事。
  陪她住的舅舅不耐烦地说她开始糊涂了。真是的,我怎么会见过她的父亲呢,听说姥姥出嫁不久他就病故了。姥姥曾经念叨过,说走得早不受罪,不然饥荒年不饿死,也得因为地主被打死。
  姥姥并不理会我的回答,她侧过脸,浑浊的眼睛渐渐有了清澈的光彩:“我的小名叫鲜花子。”哦,鲜花子。姥姥轻轻地说出这三个字,仿佛说出一个深藏的秘密。她那菊花瓣一样细密繁复的皱纹缓缓展开了甜蜜羞涩的笑容。鲜花子,我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这么好听的名字。陪伴姥姥多年,这是她第一次告诉我她的小名。多少年来,户口本上她的名字叫张秀莲,丈夫叫她“喂”,儿孙们叫她娘、姥姥、奶奶。可是她在心里一直记得自己这个美丽的小名,在这个晚上她告诉了我,这是她给我的最后的珍宝吗。那个晚上,我陪着姥姥,不,是少女鲜花子。重返90年前的洋河。这世界上一定有一条神秘的隧道存在,鲜花子带着我看到她的父亲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对岸疾驶而来,马蹄踏过宽阔的河面,溅起的水花连成一面舞动的银色屏幔;她看到了老家那个叫“永昌源”的深大宅院,她偷喝了新酿的米酒,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睡了一个下午;她看到了唢呐声里那个红色的喜轿,爹舍不得她,陪嫁的红木躺柜几个壮汉子才抬得起来……不要再讲了,我看得出来她累极了。“下次吧,下次我再来,听鲜花子的故事啊。”我替她掖好被角,说了再见。就在那个夜里,姥姥在睡梦中去了。
  三天之后,2015年3月10日,是姥姥入土的日子。忘记了是要查找什么,我早晨打开了电脑,然后,如被雷电击中,我看到了一张照片。
天鹅回来了!
  那是一条题为《张家口宣化洋河水库数十只白天鹅翩翩起舞》的短新闻:“近日,数十只白天鹅在河北省张家口宣化县洋河水库栖息,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近年来,该县不断加大环境治理和生态功能修复力度,依法取缔了44家矿山企业的80余座高炉,并实施京津风沙源治理、退耕还林、中信黄羊滩治沙绿色工程9.5万亩,建起了两座污水处理厂,显著改善了县域内的大气和水环境,成为天鹅、大雁、野鸭等野生动物的栖息地。”
  照片上,灰蓝色的水面,一只白天鹅展翅欲飞。
  姥姥,你的天鹅回来了!我听到自己喃喃自语,我不知道自己已泪流满面。我相信,那只天鹅,就是少女鲜花子看到的那一只,它回来了。90年前,一个女孩见过它的模样。我一直以为那会是一个永不再来的梦境,就在这个春天,就在鲜花子离开的这个春天,它回来了。回来抚慰一个受尽苦难的良善灵魂,回来陪伴这条重新复活的河流,是否也要告诉我,所有的美好都会重现。
  2015年的这个夏天,好消息总是接踵而至——
  占地1600亩的明湖公园已经基本建设完工,这是张家口对清水河、洋河进行综合治理,打造以两河为主脉的靓点工程。
  张家口为北京涵养水源新建桑洋河等三个湿地公园。其中桑洋河湿地公园位于涿鹿县桑干河、洋河交汇处,主要由桑干河及县境内洋河组成。
  张家口市下花园区计划用三年时间,实施洋河下花园段水质保护和生态涵养工程,以提高洋河抗洪能力,重建流域自然生态。
  ……
  又是一个雨天,我来到了洋河与桑干河的交汇地怀来县夹河村。我看到了洋河的源头,我也想看到洋河在这片土地上最后的流向。
  这个夏天,洋河陪伴了我。从察尔湖寻源开始,有时间,我总会去看看洋河,看看洋河有关的地方。新建的大桥、明湖的沙滩、万全火爆的驴肉馆,还有开始饱满起来的青纱帐。洋河,从一个陌生的词条,一个故事里的意象,走进了我的生命,让我焦躁不安的灵魂渐渐温润沉静。
  在夏天要结束的时候,我来寻找洋河在这片土地上最后的路程。不是告别,我希望目送洋河,奔向更辽远的地方。
  汽车停在夹河村的黄泥小路上,“不能再开了,汽车不好走。”我们遇到了整地的村民高志彬,瘦瘦的小伙子嘴角挂着笑意,有问必答。
  “知道洋河吗?”
  “怎么不知道呢,我小时候的洋河,有十几米宽,我常在河里摸鱼呢。”
  “后来洋河有一阵子断流了吧?”
  “是呢,前些年雨水少,沿岸浇地用水量大,大概是5年前吧,洋河干了,不过,去年又有水了。今年比去年水量还大些呢。”
  “我们想看看洋河和桑干河交汇的地方。”
  “眼前就是啊,不过下雨地里太滑,你们过不去了。”
  高志彬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地势高些的土岗上,指着不远处大地上一线深绿的凸起,告诉我们那就是已然交汇了的洋河和桑干河。
  细雨之中,凝神眺望,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相见。我曾经想象着,几百里的奔波,当洋河与桑干河交汇时,会有激动人心的澎湃冲击,会有血脉交融时的壮怀激烈,我想要掬一捧交汇处的水,即使不是清澈的,也要洗洗一路的尘土。我想要捡一块河岸边的石头,即使不是圆润的,也要摆在案头,镌刻下和洋河有关的岁月故事。
  而此时,我只是远远地望着。没有呼啸,没有激流,洋河与桑干河,默默地拥在一起,不出声地继续前行,像一匹柔软的细绢,平静安详地交汇。细雨之中,我望着这温柔的交汇,没有泪水奔流,没有心潮逐浪,我甚至不再想走近,也不再想带走一枚石子。因为我知道,洋河,隐忍克制的洋河,坚韧绵长的洋河,从未消失,一直在流淌。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孔夫子当年慨叹生命的流逝,而此刻,我觉得另有涵义,逝者如斯,用这样安然、静谧、温和、顺从的心怀面对那不能逃避的曲折和苦难,并且活的泰然,这便是存在的最好的诠释了。
  小伙子高志彬在和我的同伴聊天,他们在说收成,河水浇灌的两岸都是葡萄地,长势极好,一家人一年能收入十几万块钱。日子好过,出去打工的好些又回来了……
  我独自向更高处走去。洋河,这条曾经陌生的河,已经和我熟悉亲近了。这条百年前波浪翻涌的河,这条少女鲜花子嬉戏过的河,这条接容过女人秀莲泪水的河,这条流淌在我的姥姥记忆中的河,就这样温柔亲切地流过了我的生命。
  雨水打湿了脸颊,我知道那不是泪水,我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并流后的洋河与桑干河汇入了永定河,它们的前面,是广阔无垠的大渤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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