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白薇)
碧玉、玛瑙、宝石、珍珠……人们总是用能想到的珠宝来形容葡萄,可我,觉得它更像晶莹欲滴的泪珠。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医生最后一次看过父亲的片子,这样嘱咐我们。是的,不用再忌口了,不用再吃那些稀奇古怪的汤药和偏方了。我们曾经想望着父亲有一天能和我们一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当这愿望终于被应允,伴随而至的却是无助和悲伤。
那些日子,每天下班回家,我都会给父亲带些“好吃的”。彩色果冻、进口巧克力、裱着美丽花纹的奶油蛋糕……那时候市里只有帝达一家大超市,我比售货员还要熟悉那些食品的位置,一遍遍在货架前寻搜,我都不知道自己想找到什么。
父亲配合着我们,每次都做出喜欢的样子,吃上一口两口,然后轻轻推开,把目光投向别处,他把自己的痛苦变成了对我们的歉疚。
终于,有一天,父亲吃下去一整串葡萄。
那时候中秋还远,葡萄的价格很高,我只买了巴掌大的一串,却对了他的胃口。“这葡萄不错,凉凉甜甜的,吃了心里舒服。”父亲的赞许简直是喜讯,葡萄葡萄,我飞奔着上街,念叨着这美丽的名字,街角水果摊上那一盒葡萄,远远地闪耀着珍宝的光芒。
那段日子,父亲不再似从前节俭。新上市的马奶子葡萄要二十几元一斤,尝过几种之后他告诉我:“还是最贵的味道最好。”
路边几家水果店主都认识我了。他们总是给我留着最好最新鲜的葡萄,我也从不还价。老式自行车骑过路坎时我会早早捏闸,车筐里那一袋子晶莹剔透像水晶一样被小心呵护着。想着这一袋是父亲喜欢的玫瑰香,那一小串是宣化老园子里的品种,我的心情甚至有些轻快了。许多年后,我才渐渐回想醒悟,那何尝不是父亲给我的最后的宽慰。
洗净的葡萄盛在玻璃盘子里,我陪着父亲边吃边聊。忆起三十年前在新疆吃过的无籽葡萄,酷夏时在新汲的井水里镇过,是一粒清凉甘甜的子弹,刹那间击溃了汹涌的暑热。父亲说起我小学劳动时偷吃果园的葡萄被请了家长,见了父亲一副咧着嘴要哭的样子,他以为我是羞愧自责,出了门我告诉他,那绿豆一样的小葡萄又酸又涩,难吃死啦。我把报纸上登的葡萄的功效读给父亲:“滋肝肾,生精液,强筋骨,补气血”我抑扬顿挫地读着,“还有抗癌功能……”我的声音含混下来,希望父亲相信,又不想过分强调。当然,报纸总爱一分为二,说葡萄吃多了也不好,其性寒凉,脾胃不和当忌食。我果断跳过这段,报纸上的东西怎么能全信呢。
秋深了,窗外的树叶渐渐稀落,葡萄的价格也降下来了,父亲却吃得越来越少了。我还是每天为他洗一大串,盛在玻璃盘子里,放在他的床头。夕阳的光落在上面,淡淡的绿,浅浅的黄,晶莹闪烁,它们是父亲生命中最后的露珠。
几年后,继父走进了我们的生活,母亲大部分时间随他住在外地。去看望他们,精心选了礼品,还有两箱葡萄。继父少语讷言,贵重的保健品放在屋角,新洗的葡萄却吃了一大串:“张家口的葡萄真甜!”
于是,每到夏末秋初,他们的家就排开了葡萄阵。冰箱里一层一层,阳台上一串一串。母亲嗔怪劝告:“别再买了,葡萄放不住,要坏了。”
环境催生了伟大的科学家。继父无师自通开始自酿葡萄酒。他不善言辞,我们也都内向。一家人在一起,安静地围着一盆洗净的葡萄粒,捏碎、拌糖、装瓶、密封,间或也有谁记乱了步骤,惹得大家笑起来,厨房的壁灯映得葡萄珠子亮晶晶的。
除夕的餐桌上,每人面前满满一杯琥珀色液体,小心地轻啜一口,居然是好味道——缓慢的涩里有清晰的果香,还有悠长的回甘,曾经晶莹清甜的葡萄化作了温柔的细流,热了喉头和眼角。
中秋前后,又是葡萄上市的季节,走过那些堆珠砌玉的摊位,总是忍不住放慢脚步。马奶子、美人指、巨峰、茉莉香……摊贩们讶异于我对品种和口感的熟悉,他们不知道我埋在心里的感激——感谢葡萄,这晶莹如泪的果实,它成全了一个女儿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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