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逝 发表于 2016-9-28 08:25:41

乡居的日子

  终于到了金秋时节,不须出门,就仿佛感受到一股特有的气氛活跃在山野。是庄稼收割之后,结束了一个又一个汗雨滂沱的日子,那些种田的乡邻,暂且搁下所有的劳作与渴求,于小院里,瓜架下,支一石台当桌,搭一木板做凳,温好一壶家乡酒,盛取半碟豆豉菜,独斟慢饮,全当劳作后的休整。农事艰辛,他们该播撒的种子已经播撒,该收获的稻黍也已归仓,因收获而幸福喜悦着的一颗心也渐平息下来,享受着心潮澎湃之后的那份宁静。
  收割过后的田野里,总要遗落下些许的粮食颗粒,遗留下秫秸麦茬,于是就忙了拾荒的人们。这些人群当中,多是幼弱妇女或老人。庄稼收割的时候,他们为新割的庄稼扎捆打垛,土地耕耘的时候,他们走在犁后为土地施肥,春来播种的时候,他们为亲人送去解渴的茶水。如今,他们挎一大的柳筐,或拎一小的布袋,三五一群,迈着深深浅浅的步子,沿着阡陌的小路进入裸露的田垅,弓着腰,俯着首,在新收割的地边地沿里游移。他们拿期待的目光,睃寻着地面遗落的每一粒米,一颗豆,一穗可搓出粮食来的稻黍。一粒,又一粒,渐积渐多。待柳篮里捡满了麦穗儿,布袋里盛满了豆粒儿,肩头上背起小山般的柴草,心中便盈满了喜悦,纵然额角挂着汗珠,臂弯压的酸疼,心头仍洋溢出收获的满足,脸上仍闪现着灿然的甜笑。
  邻家有位老人,就是掂着小脚,梳着花白发攥的那个,便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不论天气多么寒冷、炎热、阴雨无常,坚持着每日的拾荒。她不挎柳篮,也不背布袋,只执一把很有些年岁的小瓢,就像往常串门给邻家送一碗米粉一样,欣然愉悦地端在手上,郑重地朝田野走去,仿佛是去完成一件神圣的事情。傍晚归来,仍是端着那只半满的水瓢,臂弯里挟着一抱顺手捡拾的柴草。一年四季,她的小院的台阶上都凉晒着拾荒积累的麦粒、大豆和瓜干,她的清淡的三餐里必有拾荒所得的米粮。她以水清洗大豆,再以石磨磨成豆粉,和上剁细的野荠菜,细火煮成一锅青白相间的豆沫。尽管隔着矮墙,香味依然横空漫溢过来,菜香豆香浑然一起,诱惑着人的食欲。不久,一阵瓢勺叮当作响,听见她家的柴门吱地轻唱,原是她捧着那把热气腾腾的小瓢,乍着小脚,步履飘摇地到我家来,老远喊着:“萌子,豆沫来…… ”
  那时,我家住在小镇机关大院尽东头,院墙有一侧小的木门,门外以南紧挨着老人居住的几间草房。一截石墙,半架柴门合而形成一个寂静的院落。天井里,沿墙搭起一溜简陋的棚架,每年,她都要在棚架下种上十几墩扁豆、丝瓜和南瓜。春天,嫩绿的幼苗从土里钻出,不经意间枝蔓已伸展着攀缘上架顶;夏天,各色花朵争相开放。扁豆花淡紫的花瓣宛若敛翅栖息的夹蝶,而南瓜花和丝瓜花犹如一朵朵金色的喇叭,抬眼望去,是一片金霞般的灿烂。那一刻,总有一缕浓浓的乡情从低矮的茅屋柴门里漫溢出来,从阳光下绚丽开放的花瓣里生长出来,绽放在我的心头。
  老人寡居多年,独自一人抚育四个儿女长大并操持成家,生活的清苦自不必说。有二儿一女,因为各种原因,他们都在外地工作或生活,很少有机会探家,就是回来,也是静悄悄的,从不惊动四邻,一年到尾,老人都是由队里照顾着。由于寂寞,她经常到我们家来,和母亲讲她的家事,她夸母亲性情好,细数我曾帮她背过几次柴,担过几次水,怎样把长长的头发剪下续在她薄薄的发攥里。母亲先只微笑地听着,后来居然被感动了,因此常希望老人到我家来,或在她身体不适时过去照顾她。正是凭着这些交流,母亲在乡间的人情逐渐厚实起来。
  “萌子来!”她常隔着院墙这样喊我。其实我不叫“萌子”,父亲母亲都叫我敏子,哥哥姐姐们也是,老人耳背,是她听走音了。依然这样地叫我“萌子”,为得是携我同去拾荒,她把我当成拾荒的忘年伙伴。在那个年代的乡下,粮食短缺,野菜野果当干粮是农家平常事,拾荒为的是补贴生活,尤其对于日子过的清苦的老人。
  小时候,其实并不喜欢拾荒。但看到小孩子们去了,大人们去了,老人们也因此而去,就耐不住寂寞,于是,执一把小篮,也要去了。毕竟,拾荒是一份收获,任何人都会因收获而快乐着。拾荒,也是一种乐趣,是让生命接近田野的一种方式:天广地阔,太阳是金色的,放射着光芒而且鲜艳;土地是黑色的肥沃,长满绿的草坪和鲜花;有小鸟在云朵里穿梭飞翔着,蚂蚱在沾着露珠的草尖上倏然飞落,空气里弥漫着庄稼茬甜甜的气息……那一刻,田园意趣便诗情般簇生出来,少年绎动的心田便飘荡起来,浓烈的乡情令我无端地感动着。
  几年后,我参加工作来到城里,再回去,老人已被远在异乡的儿子接去安享晚年了,隔壁的柴门已尘封了许久。时光如水,它对生命一往情深,却又流动不居,眼看额角的皱纹渐密,枯杈的黑发渐渐飘扬不起,才忽然想起,属于我的生命之水,润泽着生命的同时也流失殆尽,岁月就这样匆忙而又慷慨地逝去,不容挽留。几千多个日子整行整页地翻过去,蓦然回首,在那美丽而令人伤怀的田垅旁,也早已不见了那个挽着竹篮的女孩。
  乡居,是我人生的始出地,十分怀念逝去的日子,因此常在这样的季节,挣脱了令人烦心的凡尘俗事,迎着傍晚夕照的斜阳,漫步在郊外乡村的田埂。我记起从前那位拾荒老人,星转斗移,日月如梭,老人今可安在?想起她对三餐的满足,想起她对任何一种收获的欣喜与渴望。当春风吹绿秧苗,汗水濡湿土地的时候,她深知自己付出的劳动和心血有多么深重,因而她珍惜每一粒米,每一颗豆。她教不辨菽麦的我,学会了简单的田间劳动;她教我懂得珍惜粮食,热爱生活,更热爱我们这片创造富庶而又孕育生命的土地。她是故乡的黄土地上优秀的女儿,是蘸着生命的汗水抒写丰收之歌的耕耘者的母亲!
  而今,我已长成,知道秋天熟稔的炊烟先从哪里升起,知道贫瘠的田园怎样妩媚成一片灿烂的金黄。回望山野,陌生的田垄里觅不到一个拾荒者,富足了的人们已不再拾荒,我孤独无伴,唯有怀着对土地的虔诚和耕耘者的尊敬,在这落叶飘零的季节里,星月寂静的深夜,记取悠悠岁月的一段往事。而每当这时,我童年记忆里的那些秋天,便这样带了一种苦涩,一种香甜,不可抗拒地透过脚下的土地,至心,至肺,自灵魂深处慢慢浮升起来,在我的笔下四处弥漫。
  不是故乡,姑且把它当做故乡吧,因而站在它的上面,直起腰板,或扬起头颅,总觉着脚下的这片厚重的土地,就是教我面朝故乡的地方。千里明月,寄一缕相思,所谓乡愁,也不过是把平时无法消解的情绪,渐深渐浓地,在这一时刻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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