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 树
关于一棵树,有很多蝉意的解读,而看树不是树又看树还是树的说法,包含了人对时间在同一空间的哲学化思考。这样的树,已然褪了枝叶,需要以蓝天为背景而去仰视,偌大的田野中,这棵树可以与人无关,不需要更多的人文渲染,渐渐高大而静美。 枣树则不同。我现在说的这棵枣树尤其不同。老家的路口,原本就有一棵枣树的。这棵枣树,因为我青春岁月中不断地离开又回来,而显得别有深意。树有七八米高,高出了那栋青瓦屋的脊。年少的时候,夏天爬上去捉知了,秋天爬上去摘红枣,却忽视了秋冬中它的存在。秋天了,起几场凉风,那拇指肚般的枣叶,便蓦地由青转黄,在风声中沙沙飘零,飞到田野,飞到人的脸上。这时的枣树,很有些像梅的枝条,虬龙般的细枝突兀着伸向天空,秋风再来,一动不动。我记忆中定格的枣树,就是这样一棵了无生机,落光树叶的形象。这样的枣树,一派锗褐,是仰望的姿态,是静默的神情,是老道的风度。回想起来,对于一棵光凸凸的枣树,哪怕它就在门前,哪怕天天开门就可以相见,我也没有去攀爬。似乎冥冥之中,觉得这棵树像一个时光老人,我记事开始,它就站在那里。 想起那棵枣树,我会联想到十九世纪印象派画家塞尚的静物系列画作。塞尚的静,呈现在桌布和杯盘的背景之间,它们的静中有着鲜活,有着生命之美,是动中之静。而这棵枣树,天空是它的背景,炊烟是它的陪衬,农家是它的独白,山村是它的灵魂,它虽然保持着静默,却透露着时间的芬芳,呈现着老到的智慧。这棵枣树的静,是岁月静止,是日月静好,是时光静美,是静中之永恒的动。从塞尚的画中,我看到的是某种人文的力量,从这棵枣树,我体味到的是人格的美好。这种美好,已然脱离了人文,带着与身俱来的使命。如同人之出生,一开始体验到的,是爱与责任,只能也必须将这种爱与责任进行无限的传递。这棵枣,我更愿意相信是它代表时光站在那里,如果有一天它不再发芽开花结果,它就会在秋风瑟瑟中走向时间的永恒,永恒地守望着这个世界。 忽然有一天,枣树就成了父亲藏匿的地方。我离开了花屋场后,并不经常回家。每次回去住几天,便又匆匆离开。而有一次,我决定要在长沙去定居了。对于我这一决定,父母在心里是不愿意的。走的时候,母亲送我出门,她交代了又交代,父亲在旁边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什么也没有说。从那棵枣树下去,绕过一个之子拐后,我就将脱离家的视线。这时,我回了一次头,眼里满是泪水。回头之间,我看到了父亲,他在那棵枣树的枝桠间隐现,远远地注视着我。一直到父亲去世,我始终没有问过父亲这事。后来,我在长沙终究只呆了一阵,就再次回到了花屋场。回想起来,父亲那时和枣树站在一起,随着他在玉米的青杆间的探视,他们时而叠合,时而分开。我无以揣摩父亲那时的心情,但一定,他的心中有着无奈和不愿。但他没有表达,始终没有对我表达。我的那一回头,依然是仰视的,仰视枣树,仰视父亲,他们一起,成为我心灵中不尽的一幕悸动。或许,是在这个时候,这棵枣树逐渐脱离了童年的快乐,进入人格化的记忆,成为一种精神家园的指代? 然而,我想起这棵枣树的时候,更多的想到的是天空。这样平凡的一棵树,成为我的借代和所指,不仅是因为它生在我的家门口,也不单因为父亲与它相同的守望。阔远的天空下,只有枣树虬龙般指向它,有着自己硬朗,有着蓝天下庄严般的静穆,而它突起的枝节间又包含着着某种圆润,我可以用它来指代一座村庄,指代村庄里的朴实的父老乡亲,也可以赋予它一种水墨般的美学意韵,最终脱离了树本身,写意般的神似,我欣赏着这样一种美好。 遗憾的是,这棵枣树几年前我家修房子的时候,因为根部附近长久地堆放石灰,竟然不再发芽开花,也不能为它的儿孙结出暗红的枣了。好在,它依然站在那里,好在,它一直站在我的心中。 人怎么都显得有限,树老了,依然享有着无限的时光。我看到了枣树沾液质般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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