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苍穹 发表于 2016-9-17 07:48:57

被风吹响

    一直以为,能够被风吹响的东西是空的、细小的、残缺的。
我曾不止一次地在街道上看见一只黑色塑料袋被大风扬起,刮到天上,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和汹涌的车流。这样的场景会叫人感到一种振奋和安宁。每一件物本身并不具备灵魂,是一些物之外的东西使它具备了灵魂感,就像这只飘荡在楼群之间的黑色塑料袋,是风使它拥有了灵魂的形式。有灵魂的东西大都是游移而飘忽的。风中的纸片也是这样,在风中旋转,似乎与我们的心灵有一种感应。在电影《美国丽人》中,那个痴迷于以一部摄像机拍摄风中旋转的碎纸片的少年,之所以被不起眼的纸片吸引,是因为这些轻飘飘的废物具有灵魂的形式:旋转,围绕一个空的气流的中心,互相追逐而无所归依。它们被风吹起来,同时发出轻而细微的声音。
    风筝鼓起它的风之翼,在蓝天中保持必要的平衡。风筝需要相对恒定的风,否则会一头栽落下来。风筝虽也在风中飘动,但风筝无灵魂可言,不在我的观察之内。风筝的无灵魂性在于风筝需要一根牵引之线,而这根线的那一头不断地传递来手的力量,阻断了风筝和风的忘乎所以的交融。作为一只风筝它需要好的天气和风向稳定。
    而一只空空的易拉罐在一个狂风大作的黄昏,在行人寂寥的街头发出了它尖利的轰鸣,并且在路面上恣意地滚动。我在一个窨井盖上将它捡了起来,并且仔细端详,以回答我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我为什么更愿意一个人走到起大风的街上,我为什么只有在穿着风衣的时候,内心才感到一种来自于天气转冷后的感动?一个物,经历了风中之旅的物,我在注视它。易拉罐是空的,它不再接受吸管,里面留有这个黄昏的枯枝败叶的气味。它被一只脚踩瘪了,正因为它是空的,一只脚才愿意去踩它,它现在停在窨井盖上,让那种狠狠踩瘪的快感,在一只空空的易拉罐上留下一种虚无。它是瘪的,像一只铝合金的口哨,听任街头的乱风将它吹响。我站在窨井盖上,和它一起听见下水道里城市的污水在流淌,一直流淌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流淌到远方那条干净的河流。
   “空空的蝉蜕,夏天虚脱的一部分。”——这是我多年前写下的一句诗。蝉蜕是一只蝉走向生命成熟期的残留物,真正虚脱的是我们,我们不能把日渐衰老的外壳蜕去,没有真正有效的皮肤去皱术。当一只蝉把它的外皮蜕在树干上,我们听见了它在树巅上的歌唱。我们到幽暗的树林里去寻找蝉蜕,蝉蜕成为我们精神丧失的一个象征物。它挂在树枝上,在风中晃荡,与我们的虚脱感相对应。蝉蜕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尽管它也是空的,它是真正的物,和长满苔藓的石头相似,在风中销蚀腐烂。即便走到旷野里,我们也不能使自己的身体呈现空隙,但我们的空是一种沉思,对生存和时间的思考可以使一个人发出声响。当卡夫卡在他的日记中说到“青春的荒唐。对青春的畏惧,对荒唐的畏惧,对非人生活的无意义增长的畏惧”时,他的身体发出了轰鸣。在沉思的风中,我们的身体可以成为透明而中空的乐器。
    晾衣绳和电线也在风中发出呜呜之声。晾衣绳和高压电线类似一种琴弦,它们在高处悬置,吸附着那些高处的灵魂。晾衣绳和电线只有裸露和光秃时,才可以发出呜呜之声,因此只有当衣服在风中飘摇,鸟雀在风中飞走,我们方可以听见这些在空旷中拉扯着的物发出呜呜之声。在狂风大作的夜晚,我放下了书本,仔细体会风吹电线的呜呜声,进而可以感受外面世界的空旷,并与空旷世界里的行人产生感应。我总是对适宜读书的冬夜充满了向往。晾衣绳和高压电线让我们觉得灵魂仿佛来自高处。高,并且寒冷。
    一只猫在屋顶上弄响了一片瓦,惊动了屋顶下面的人。大风狂作的夜晚,窗玻璃被刮碎了,花盆从上面落下,这些声音都叫人心惊。它们似乎来自另一个鬼魅的世界,不能使人安详和静谧。我记起曾经居住在一个周围种满樟树的小区里,大风骤起的夜晚,风把枯黄的树叶卷到地上,在路灯的昏黄灯光下,犹如暴风雪一般。树叶哗哗作响,我却可以安睡在床上,想象风把树刮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误认为自己的居室建造在一个山顶上。当风吹响树叶,我产生了做一个有着孤独的雄心的人的想法。
    风吹响那些可以被吹响的东西,并且使它们干巴巴的躯壳具有了灵魂。被风吹响的物在振动,安慰了其自身。往事重现,总是以一种出乎我们意料的方式,就像敏感而体弱的普鲁斯特通过茶水浸泡的甜饼回忆起了往昔,我凭着这些风中振动的树叶,想起小时候吹口琴时的情景。我用舌尖去舔口琴里那些锋利的簧片,试图感受这些可以被气流吹响的金属。我被割出了血,舌尖之痛仿佛还在。而我现在依旧保持着去舔一舔那些可以被风吹响之物的冲动,芦苇、树叶、风中颤抖的草茎。
    当一只秋天的蟋蟀在砖石缝里振翅,发出其响亮的鸣叫时,我们以什么来迎合那些被风吹响的物?我们永远也无法体会有鞘翅的虫子的幸福,我们惟有静默自身。静默时我们方能觉察到有一个所谓灵魂的东西潜伏在我们身体里。当风吹响那些可以被吹响的物时,我们静默了身体,但同时点亮了一盏灯,去照亮那些隐匿在风中发出轰鸣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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