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不散 发表于 2016-9-10 07:57:54

阅读倒生根

  一棵树,可不可以阅读?若可以,可不可以像阅读一本书?先三页五页地翻,先一目十行;再一页一页地翻,再一字一句;先从后往前读,再从前往后读……
  比如,那棵榕树,思茅区振兴中路的倒生根公园的主角: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少根在土里行进,巨大的树干和繁茂的枝叶,只给了我们根深的表象;还有,无数凭空往地面方向扎下的根须,被岁月的风干枯了多少,才剩下眼前几根撑开天地的干……
  站在远处的楼头,遥望这棵盘在大土墩上的榕树,隐约于自家客厅里精致的盆景。
  不同的是,盆景不会有如此丰富,盆里的生命不会如此地蓬勃、强大。毕竟,盆景只是那些取巧的匠人,残削自然之足,去迎合那些逃离了土地却还想附庸自然的风雅的人的履,换取自己所贪求的金钱。履,美其名曰“审美观”,美其名曰“贵族”的精神病人的教条。自家客厅里盆景,可任意看:翻来覆去、前后左右、远近上下……可以看清盆里所有的细节,甚至是匠人所有的心思:梦幻与执着、多情与残酷……
  这棵榕树,却很难找到切合的角度,很难看到庞大生命的种种细节。高了,脚下多了切不到实际的恐惧;低了,抵不住榕树本身那种霸掠肃杀之气;近了,只见扎根成林的蓬勃,不见树相的仪态万方;远了,距离朦胧了渴望应有的真切,只剩下命运中渺茫的感动和无由的悲伤……
  遥望大榕树,遥想传说中的蜀国。前知八百年后知八百年的诸葛亮,率领刘备的精兵,像今天美国率领的维和部队,来到这个今天叫普洱的地方,为普洱人主持四川人的正义,传播四川人的价值观。因为思念家乡的茅草和茅草房里的亲人,才有了这座城市曾经的名字——思茅。因为心怀千秋大业,才有这个土墩上枝繁叶茂、根须横空的一棵榕树——成林的独木。
  遥望大榕树,像诵读八十年代的一首朦胧诗。无法准确地诠释每个词语的意思。无法界定每句话的主、谓、宾,定、状、补。无法想象诗人当年吟咏的面孔……说不出因为,说不出所以。读着几段分行的文字,自顾自地涕泪淋淋。手握一首短短的诗篇,就可以把自己放逐到找不着北的暗夜里。
  遥望大榕树,像阅读一本琼瑶的初期小说。自己把自己美得乱七八糟。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自己把自己牵挂得无所牵挂……多少年后才知道,那只是,讲故事人的一个伤得不轻的春梦!
  从振兴中路的车流人流中,从三路公交车近门的座位上,自己把自己急急忙忙地溢出。气喘吁吁地拍上公园的石栏,一棵树长成的一片森林,就铺天盖地地展现在头顶。匆匆爬到大榕树的脚下,横看是一景、侧看也是一景,高看是一景、低看也是一景。
  整个五月,有机会在思茅学习。所以,企图像读一本书一样。反复地翻阅这棵树,读懂这棵树。到现在,我知道我是做不到了。一棵树生长了一千八百多年的,是多少的高度和深度?是多少的胸怀和向往?铺天盖地的,哪是树干哪是树根?空中欢呼状的枝叶,说过什么?说着什么?会说什么?……我一个匆匆的过客,从哪里开始?哪里能开始?
  我猜不出:一千八百多年以前,一粒模糊的种子,是怎样萌发自己的生机?诸葛和他的属下,又是怎样在荒山野林里搜寻?怎样在这个土墩上栽种?
  一千八百多年来,一棵势必长大的树。是怎样抵御了来往的寒暑?是怎样地拼搏过风雨的刀剑?是怎样将生命勇敢地插入天空?无数随东风飘、被西风甩的须,是怎样在高空的树杆上破皮而出?又是怎样天女散花一样,在无所傍依的空中追寻别人的土地?最终回到自己的故乡的几根须,是怎样凭空长成擎天柱一样的树干?
  九百多年以前,苏东坡在庐山“横看成林侧成峰”。我不知道:他是眼见为实,还是耳听为虚?眼见的,哪个方向射来的光亮?我不知道。耳,又是听着哪个方向吹来的风?我不知道。一棵树苗,是如何用一千八百多年的时间,长成一片原始的森林?我不知道。
  树干上的伤,深深浅浅,有的像失了眼珠子的眶。是诗神缪斯断臂后愈合不了的疤痕么?是榕树多少年来的疼痛,多少年来的挣扎呵?树下,石桌上,几片落叶。黄黄的,明明暗暗的叶脉,是不是传说中的生命藏宝图?叶脉交来错去,谁能捋顺:那些参天的理想和归根的情结交织成的暗含浅愁的人生?
 ……巨大的树干上,数不清的根须间,缠绕着很多电线。树枝上,挂着钢筋焊成鸟笼,鸟笼上涂着暗红色的油漆。鸟笼里不关鸟,隐藏着城市的霓虹灯……这些,是我阅读中想跳过的章节。一个过客,医不了她的伤势,治不了她的疼痛,别无选择地忽略!
  人呵,常常喜欢弄巧成拙!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呵,喧嚣的夜里,没有这些五颜六色的光线折射出的蜃楼,睡不着吗?我独自喘了一口气。
  “远近高低各不同”,在独木生成的原始森林里,我没法完成既定的阅读计划。就摸一摸树杆上凹凸不平的皮肤,感受一下古树的生命:成长与颓废、追寻与回忆、恩爱与怨恨、美丽与哀愁……
  我慢慢走下土墩,走上细细的流水之上小小的桥,斜依回廊:小树;绿草;叠石;小小的湖;湖面上一朵若隐若现的荷、绿树、白楼、蓝天、彩云的合影……我草草地结束,对倒生根的初读。
  五月的第三个周末,我给春天打电话:“搭我客补习一下倒生根,给得?”我下课,春天下班。我挎着家里最值钱的财产,我的单反相机,和春天一起奔向倒生根。榕树下,邂逅普洱学院驻校诗人泉溪一家。一家三口正在演绎着,普洱生活的小甜蜜。悄悄一看,知道作为诗人的泉溪,正沉浸在幸福的气氛中。这种气氛,由妻子的温柔贤淑和孩子的天真无邪复合而成。他的诗篇,暂时退避三舍。
  简单的寒暄后,我说明来意。泉溪说:“妙!”就从家庭生活的庸常里,跳到诗歌的妙曼和激昂中。他从包里翻出刚取回的新杂志,放在石桌上。诗当酒茶。他的大学文学教案在独木生成的森林里奔腾:从他的散文《倒生根记》到我正在阅读的榕树,从生命的卑微到精神的追问,从生存的挣扎到诗意的人生,从普洱的妙漫到思茅的宜居,从养生的天堂到养心的佳苑……都与这棵榕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诗人的声音高着、低着、长着、短着……透过那些跳跃的词句的缝隙,我看见诗人的眼角,绽放着闪闪的泪花……
  ……泉溪说:“激动!感动!……是你打开文字的内核,直达我诗歌的心脏……”,春天用大芦山普通话朗诵了我的《致泉溪》:
  “当爱如涌泉/上天就注定了你/诗人的命运/华之西,云之南/茶之山,稻之水/那些辛苦的爱/成春风,成秋雨/成淡淡的雾,成浓浓的露/落了地,生了根,全都是/草儿,花儿/树儿的血脉
  “当泉汇成溪/吟咏就收获了你/辽阔的怀抱/云之雨,流之域/诗之经,爱之曲/那些望远的心/成花瓣,成轻舟/成孤独的旅人,成遥远的想念/用追寻来回忆/化苦恨为欢爱/寄希望于失望”
  ……
  夕阳不解人意,不再光照我们的邂逅,不再光照我们的诗歌,不再光照我们谈论的梦想,独自下了西山。诗人的孩子哭了几回,诗人的妻子说了几回:“儿子饿了。”
  在倒生根公园附近的一家小牛菜馆里,简单地打发了晚饭。顺便还喝了几瓶啤酒。酒差不多的时候,诗人的妻子说:“在城里混了很久很久,不敢想过,会有自己的房子。现在终于稳定了一些,按揭了一套小房子。虽然,小得害羞,但毕竟是自己的。我们可以多一些家的感觉。以后你上思茅,就可以在家里挤一挤了。接下来的酒,回家喝吧!”
  那天晚上,我和春天,一起到泉溪的家,道了那声迟到的贺:以诗歌做客思茅二十多年后,终于不再思茅,终于成了思茅的主人!
  那棵成了林的独木,那棵名叫倒生根的榕树,会给我们生活的勇气,会给我们成长的力量。
  我相信!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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