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 发表于 2016-8-10 16:20:47

隔世平遥

    2009年暑假,给自己留白,去山西了。先到王家大院,穿过一段又一段通道,呼吸着古朴的味道,倾听着往日的诉说,一院有一院的故事,一门有一门的景致,一景有一景的典意;而后径直探寻绵山,流连水涛沟之后,去了平遥古城。
    从绵山一路而行,至平遥古城南门停车场的时候,已是黄昏,那灰色的古城墙和高高的城楼,挟着2700年的古老、雍容、庄严、辉煌和神圣,直闯入我的视野。换了电瓶车,入城洞,沿着城墙跟前往客栈的时候,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这座古城,我神往了太久,我甚至害怕打扰了它黄昏时别样的安宁。
    一切,却并未如我所料。沿途所过,这座古城边角的小巷里,充斥着嘈杂、怪味和莫可名状的凌乱。我有些诧异和不知所措,只是由着车子向前、向前。
    至“长生驿”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街上一律的红灯笼映照着我有些凉薄的心,稍有暖意。这是一座传统四合院民居,大院窗棱雕刻精致,红彤彤的灯笼悬在古宅中,大红的亮丽色彩与古宅的幽暗肃穆形成反差,像在传递着某种心灵的诉说。
    安置好后,便游走在那条千年古街上。
    明清一条街。这是一个风格迥异的世界,沿街的铺面、市楼都保留着明清形制,让人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只是静默润滑的青石街道上,摩肩接踵的尽是风姿各异的现代人。
    还是一街的红灯笼,让我心底温暖,仿佛这里是一条星星的河,或者就是那天上的街市,我漫游着,细数着这座古城里的每一处,有谁可以数得清,2700多年的时光的剑,在这里雕刻了多少岁月的沧桑?这堵厚重的城墙里积淀了多少历史的繁华与衰败?这些古老的建筑里掩藏了多少族人的梦想与失落?这些幽深的街巷,曾经上演过怎样风花雪月的一幕又一幕?这些寻常巷陌里的四合院,又曾经摇曳着怎样的扑朔迷离?一切,不得而知。
    我所能嗅到的是眼前繁忙、嘈杂、浓厚的商业味道。一直以来,晋商文明总以别样的厚重荡涤着每一个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可是此刻,我身处其间却感受不到这样的氛围,我只看到满街琅满目的所谓艺术品,看到有些陌生或者冷漠的小商人的面孔,在有些幽暗的光里若隐若现;还有那些花色各异的绣花布鞋,做工粗糙,早已少了往日一针一线的细腻神韵。我漫步街头,怎么也寻找不到晋商大气的挥洒……
    只是,眼前这古朴的建筑、高挑的屋檐角、客栈的名目,为什么这样的切近而熟悉?天元奎的楼梯间,依稀有温暖的身影恍惚而现。我有些怅然若失,仿佛这一条街道,太窄小又太绵长,窄小到可以一眼望到尽头,绵长到你的思绪怎么也穿不透它茫远的时空。
    望不透,则不望也罢。
    末了,在街角处一家手工店内淘得一个漆工手镯,朱红的主色调,配有大黑的勾勒,很朴素,也还雅致。店员解释的名目没有记得,只在在意那分木质的温暖。另得一幅墨色剪纸,一女子,神情有落寞,在吹笛。我捧了这幅剪纸,耳际,便响了悠长的笛音。我想,我会衬了白的底色,以淡色的木框来装她,悬在书屋,她便会在了,也会有清渺的笛,吹响在每个晨昏,每个日夜。
    回到客栈的时候,已过11点。也许是有些闷热,也许是思绪飘忽到不能停落,我想要的平遥,就是这样的吗?无法安睡,于是,静默于二楼的晾台,望向街面。
    这本是一家当街的铺面,就在明清一条街。后院两层开了客栈,我住的房间就在铺面的二楼,恰可以望得见街面上的每一处。这个时候,街上已经不是那么拥挤,大红的灯笼仍在微风里摇曳,那些挑檐的角,在苍穹的衬托下,别样的美意,我的眼目瞬间迷幻,迷幻于天青地蓝的意境、迷幻于千年一叹的古老,这样的安静、这样的沉稳、这样的包容与大气、这样的雍容与厚重,才是我想要的平遥,才是我心念的古城。今夕何夕,我又回到了当初的家园吗?
    记得,在王家大院里,我在拥挤的人流中挪动步子的时候,我觉得喧嚣而嘈杂;在王家城墙俯瞰整个大院时,眼见那些木质的房屋被锁在深处那么地孤单而衰败时,我觉得已太过沉寂甚至荒凉;在王家供着三位始祖的祠堂里,我看着官袍与民服上共落的风尘,不知道他们倘若在天有灵,看到这座大院如此逼仄如此拥挤如此喧嚣又如此空寂落寞,该做何想?那个时候,我心底隐隐觉得,它拥有了太多,也缺失了太多。
    而此刻,我站在平遥古城安静街道的一个角落里,却无端觉得,那座大院,该有些当有的生机;而这座古城里,该有些当有的沉静。
    我在午夜的微风里,环着手臂,把自己静默成一只大红灯笼,我的光里,尽是隔世的容颜……
    凌晨三点以后才入睡,晨曦微露的时候,早已整装走出客栈。街上还算清净,心底有些释然。我在子夜时分已兑了前世的约定,那么,便不再苛求眼前的招摇、忙碌与繁杂。也许,是因了我太爱那份古意,便有些苛求了吧?
    早点过后,乘电瓶车去北门,而后,登上那垛古老的城墙。一步步踏上台阶,一步步走近沧桑,一步步走人历史深处,这里的每一块青砖都如古老的象形文字一样,罗列着那些早已久远的故事,王朝的起落与更迭、一世的繁华与衰微,沧桑岁月与悠悠远古,可惜,我抚摸着它们,却无法读得懂它们曾经的语言,无法触摸到它们曾经的温度,也无法掂得清它们曾经的分量。
    整座城墙,垛堞绵延,楼檐耸峙。站立远眺,方圆百里,尽收眼底。与古城西安相比,这里的城墙远不及西安城墙雄伟、宽阔,但它保存完好,这便弥足珍贵了。我不知道究竟是沾了什么样的灵气,可以让它们躲开尘世的纷争与切割,能如此完好地延续着自己生命,我的心底,一直默默地感念着自古而来、所有驻守平遥的父母官,没有任何缘由。
    沿墙而前,高高的城墙外,一直有硕大的垂柳相围绕,我凝视着它们,枝干粗壮,柔枝万千,枝枝倒垂,如流泻的瀑。我不知道这些垂柳是否也见证了历史的风云传奇,但是它们,也一定是有着传奇的故事。
    “昔我往亦,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们的先民,早已于《诗经》的歌谣里唱响杨柳的歌,而我于高大的城墙头这么切近地与杨柳面对时,心底默念的却是“昔我往亦,雨雪霏霏,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爱了这柳,也爱了这墙,爱了这砖,于是,我坐在城墙的垛口里,想把自己也化水、和沙、成泥,砌成一块城砖,任杨柳轻拂,这样,我便可以看得到先秦诸子文思纵横的鲜活容颜,看得见东晋陶潜自在的山水桃源,看得见君王李煜凭栏而望的一江春水,看得见大唐空前绝后的雍容华贵,看得见诗仙怎么样用双脚生动了大唐的山水又是怎么样地秀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看得见子美登高而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悲凉,看得见东坡柱杖而行一蓑烟雨任平生,看得见稼轩醉里挑灯看剑一身豪气与落寞……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贴近的是这座龟城的那一部分,但我很清晰地感觉到,这只潜伏近3000年的巨龟,仍在缓缓地爬行,向前;而我,只能将自己溶入这条流淌了2700年的岁月长河里。
    我自北门而上,经东门而下,穿越了近3000年时光隧道,回来。
    这次山西之行,我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穿过一座又一座院落,走过一块又一块城砖,在历史的时空和建筑的结构间游移;也穿行于深山幽谷,嬉戏于自然山泉水瀑,探寻了梦里桃源。如此走过自然山川、走过人文历史、也走过古人和自我的心灵深处,原来,山川美,景观美,历史美,人文美,心灵更美。   
    鲍鹏山《庄子,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当一种美,美得让我们无所适从时,我们就会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之时,我们不就能体验到我们渺小的心智与有限的感官无福消受这天赐的过多福祉吗?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朝暾夕月,落崖惊风。我们的视界为之一开,我们的俗情为之一扫。
    一路而过,当我从岁月深处走出,满心丰腴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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