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 发表于 2016-8-5 14:07:56

临窗小景

    打定了主意,今天就要画下这一幅。等我将那部喜剧片看完,太阳已经不那么炽热了。白哗哗的阳光如同潮水一般持续涨高,一直涨到了屋顶。屋顶以下的部分,陷入了黄昏时分特有的颜色。只是现在是夏季,即便那都是最后两刻钟的夕阳了,可我隔着窗子,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种澎湃着的热浪。这种“热情”,是令人窒息的,不可忍受的。
    我终于找来了一张空白纸,同时找来一本杂志,将纸搁置于杂志上。我一手托着杂志,一手拿起签字笔。
画画的念头似乎是这两日才生起的,但又似乎是自从我看见了窗外的景色,就想画那样一幅了。很难说清这起笔的意图。就像生活与人的关系一样,大概是同步进行的吧。这也让我想到古大侠的那句经典语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而这几天一时兴起,竟然接连画了好几幅,还自以为是。这都源于我的深刻反省——我的文章没有细节。我分析其中的原因大致有两个:一、近视了十几年,却又固执地拒绝配戴眼镜,世界在我眼前是模糊的;二、我原本就是个粗心大意之人,从没有留意生活中的枝枝蔓蔓。由于自己白描功夫底子太薄,便想通过绘画来加以改正和弥补,并借此丰满文章的细节,丰沛文思。
    终于起笔了,我毫不犹豫地最先画下了窗子的边框,再依次画下桌子上堆积的杂志和一只被我用作笔筒的杯子,继而是窗户正对面的那一栋房子,接着是侧对面的房子,接着是房屋背后的背景——一栋房屋的顶,一根直插天幕的避雷针,再接着是将部分房屋掩映起来的樟树的枝叶,最后是胡乱地在画面上涂上几笔,作潦草状。
    这画画的步骤,似乎是先近后远,最后又将笔道收回来;先是画一个整体的轮廓,再去充实局部,同时也涉及到线条粗细的掌握,下笔的轻与重,用笔的繁与简等等。我个人觉得,这很能锻炼一个码子之人布局谋篇的能力。你对画面整体感的把握,对细节的处理,都能体现出你的一颗匠心。都说艺术是相通的,当你将几种不同的艺术门类融合起来的时候,确乎能感知到其中的奥秘。
    当然,仅仅凭借一只黑颜色的签字笔,是无法将我所看见的那一方景色如数画下来的。几栋房屋不同的色彩、打在墙壁上的阳光、房屋顶上的云朵以及走廊上晾着的衣服、窗户的帘子等。更不要说樟树叶片上的光线,更不消说在风中晃动的枝叶,更不消说在黄昏时分依然清脆的鸟鸣……这些,其实都是画面的一部分,虽然无法将之画出来而成为遗憾,但它们依然在画面中存在着。
    我是无数次被这窗外的景色给打动的,不消说一年四季一日四时的景色变幻,不消说那份难以言说的安宁,就是那一声声鸟鸣就足够让人沉醉不已。我常常望着那房屋背后的一叠小山出神——一些鸟,在那里呼朋引伴,在那里引吭高歌,在那里练嗓子。我想当然地认为,那些鸟,大约都是叫天子吧。不然小小的一只鸟,如何能叫得出那么清脆、那么嘹亮的声音?那些鸟绝不是孤单的。一只鸟栖在树叶里鸣叫,必然会有另外一只鸟远远的呼应着。你叫一声,我叫一声,你叫两三声,我也叫两三声。真是有趣极了的事。
    自然不是绝对平静的。总是会想起一些事情。不过今日与同事一道,终于将凌乱不堪的办公室打扫了一番,望着那眉清目秀的办公桌,竟顿生喜悦之情。差不多有半年没有搞大扫除了吧,看得见看不见的角落,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同时还清理出那么多早该丢掉的东西。这才想到,我们在生活中,真的应该时常清理清理身心,没必要将那些陈年旧事老搁在那儿庸人自扰。
    有的人永远活在“曾经”之中,仿佛“曾经”便是一辈子,但是这很难说他是痴情的,从很大程度上说,他是异常自私自利的。他自己活在“曾经”罢了,还要求别人也要活在“曾经”。他不知道无论曾经怎样,都早已烟消云散了,况且那个“曾经”,真的是不堪回首啊。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都是鬼话。揪住过去不放,只能是自设牢笼,作茧自缚,于人于己,都是百害而无一利。不要以为生活一尘不变,不要以为谁欠你一辈子。无论是人情债、感情债,还是什么债,迟早都会还上的。
    曾经的人和事,告诉我只爱当下和未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兄妹,除了未来的妻子和孩子,恐怕谁也难以再去爱。要爱,也是怜悯之爱,同情之爱,宽容与理解之爱。要知道,爱,是一件多么郑重而又珍重的事呀!
    曾经的人和事,赐给我的最大财富,便是遇事不悲不喜。天大的事哗啦一下砸到我的眼前,我依然可以从容不迫地面对。再大的痛苦,再大的惊喜,已无法让我情绪失控。我对生活似乎没有了敏锐的触觉,这是不是很可悲?
    但事实上,我的爱憎还是那样分明。与人共事多年,依然无话可说,依然无法从心底里容忍别人的市侩嘴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人心。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敢爱敢恨之人,在这一点上似乎毫不含糊。掐指算来,踏入江湖也有了五六年光阴,但我的棱角还是那么分明,我与世俗还保持着那么一段不可消亡的距离。我自己都觉得难能可贵。有油头垢面世故圆滑之人,觉得我很嫩,很愣头青,但他们不会懂得,作为一个社会人没有被污染是多么的可贵,不与人同流合污是多么难得。人一旦成熟了,世故了,那么这个人早已异化为了另一个人。早先的那个人其实已经死去。你不要再指望这另一个人还对美德和品格有什么贡献。我时常想,你有万贯家财又怎么样,你青云直上如鱼得水又怎么样,你通过种种手段打败了竞争对手获得了毛头小利又怎么样?这些都不是我热衷的东西。你强加给我,我还会觉得是负担。“性本爱丘山”,骨子里的东西是改变不掉的。只是,不敢爱不敢恨的人,是多么可怕,又是多么可悲。
    就是在这扇窗前,我一直在思考写作的意义。偶尔想,这写作实在是没有一点意义,对于这个社会没有一点价值,甚至悲观地觉得人生在世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是作为一个昙花一现的生命个体存在罢了。即使你做了一番惊天伟业,那又能怎么样?人委实过于脆弱,短短几十年如白驹过隙。但就是这样一种本身异常脆弱的生命之一种,又具有不可估量和防患的危险性,大地上的一切生命都能成其为捕杀的对象。古人说:人之初,性本善。这实在是很荒谬的。小孩子的破坏欲是相当强烈的。生活在农村的小孩,大概都有过残害小动物的经历,其手段千变万化,把想象力发挥到极致,简直惨不忍睹,可他们不会为此感到难过,甚至还要炫耀他们的“丰功伟绩”。他们乐此不疲地干着有违天理的坏事,直到长大了回忆往事时才发现那时的自己简直是个残忍的暴君。
    时常听到这样的言论,我们人类早晚被我们自己毁灭。什么科技,什么发明,都是置我们自身于死地的不二手段。发明了枪炮的人,将权谋发扬光大的人,挑起战争的人,屠杀他族的人,都该被钉到罪恶的十字架上。正是这些所谓的高科技,让我们时时生活在不安、焦虑、恐惧、恐怖之中,生活在巨大的危险和阴谋之中。让我们远离自由,远离诗意,远离家园。当我们前所未有地挤压动物们的生存空间,让它们背井离乡,将它们赶尽杀绝时,它们所遭受到的种种命运,就是若干年后我们自己的遭遇。届时,高科技救不了我们,上帝也早已将我们放弃。贪婪的人,何时才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何时才能与世上万物和谐相处?
    因为这窗前种种所想以及世间种种乱象,使我时不时冒出出家的念头。空山古寺的生活一直是我神往的。晨钟暮鼓,念经礼佛,担水劈柴,琴棋书画,甚至面壁思过,闭关苦修,都是一种自在的生活。生活在这个杯弓蛇影的时代,唯有深山,唯有河流,可以让我们飘荡无依的灵魂得以安歇,才可以让我们享受到真正的自由,可以让我们停下脚步,认真地思考生活与人生,思考过往与未来。但又总是放不下,总是有那么多的牵绊和顾虑,还有那么多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没有那种“不出家,这俗世只是多了一个平庸学者;出家,这世间便多了一个高僧”的决然和自信的英雄气概。
    说到这,再回到前面所谈及的意义上来,除了做有益于人民和国家的事,有益于身心的事,有益于自由的事,有益于爱的事,其他事,还真无意义。什么功名利禄,真的只是天边的浮云。
    我端坐窗前,落日的余晖从天边漫下来,暮色渐起。我不得不拉开灯,对这幅画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画面的右下角有一处工笔与窗外的景色有些出入,我瞄了一眼窗外,眨巴了两下眼睛,觉得画上画错了,便匆忙地将原来画作窗户的地方打下了一排线条,在线条间勾勒起瓦片的形状。但紧接着又疑惑起来,真是这样的么?我再次揉了揉眼睛,仔细地观察了那一处景致。这一看,简直把我给悔死了。原来先前我看花眼了。第一稿是完全正确的,第二稿却将正确的改为了错误的。可黑色的签字笔笔迹已无法涂抹,只能望着这“画蛇添足”的败笔自怨自艾。待会吃晚饭到住处依原样再画一幅吧!
    这时,远在广州的小妹来信息说,小哥,我写了两首古诗词,你帮着看看。我在收拾完办公桌关好门窗后,在路上给她回了个电话。我们谈起画画这件事。她说,我们这个家族若不出一个画家,还真亏了那份骨子里的天赋。我深以为然。我有个堂弟,大学时读设计专业,专门习过画画。我见过他的素描,还真是有些功底的。可惜人家大学一毕业,就将画笔拾掇起来,抱着挣大钱的雄心壮志地投身到地产行业去了。他的画画天赋大概来自遗传。他的爸爸就画得一手好画。我在童年时,就见过这位叔父画在一册白纸上的画。花鸟虫鱼,栩栩如生。可惜这些极有可能成为梵高的《向日葵》那样的杰作的作品,最后竟被四婶一张张撕下来,给这堂弟充当了厕纸。难道堂弟的天赋,与此密切相关?
    由此及彼,我想起儿时对于绘画的热爱。看到了一幅好画,便千方百计地将其弄到手,然后粘贴到屋子里的墙壁上。然后抽那么一个完整的时间,将自己关闭在房间里,用彩笔临摹那画。那种耐心和细致,回忆起来令我难以置信,有废寝忘食之可嘉精神的。猫了一整天,终于将“杰作”画好了,便拿出来耀武扬威地给爸爸妈妈看,他们直夸画得好画得好。我便以为自己真能成为画家的,更梦想着晚上,有一个白胡子爷爷也能给我送一只马良的神笔。
    然而,对于画画,我确实没有任何功底的,后天亦没有经过专业培训,若是还能将那原物画得有几分像,那大概还真是托了天赋的福。记得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本家的数学老师,兼带我们的美术课。常常教我们画一些最基本的几何图形,画一些最常见的家用物什。而最让人开心的是,每每课上有同学坐得有失体统,他便抓起粉笔刷刷几下就在黑板上将那同学的“光辉形象”给画了下来,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稍后,我去了镇上读书,每学期都要办一两期黑板报,由于我的钢笔字写得较为端正,这份苦差便落到了我的头上。我当然是用尽十二分的心思办这个公差。这个角要画一个插图,那个角要配一朵什么花,这里要一段什么文字,那里的标题要怎么变化,都得全盘考虑。结局当然是好。班主任表扬,同学也称赞。记忆最深刻的是,我曾在黑板报上画过一直喔喔叫的公鸡,用同学的话说,那真是像极了。念大学时,在班里做宣传委员,班上办海报的任务自然又落到了我的头上。我的毛笔字乏善可陈,但用毛笔画得芦花和竹子,有几分神似,于是在宿舍的墙壁上和校园里竖着的海报上,都见得着我亲笔画下的几丛“翠竹”。
    在一家餐馆匆匆用晚餐后,我踏着月色回到家里。滚滚热浪早已泼我一身淋漓大汗,我便沐浴更衣,然后静静地坐在桌前画起那幅画来。这差事,我当然也是极用心的,生怕出一丝一毫的差错。然而结果恰好相反,总是出错。不是把窗户的边框画粗了,就是将窗外的楼房画矮了,不是把那桌子上的杯子画瘪了,就是将那天空涂得一片浓黑。重复了三五次,始终不得如愿,气得我将那几张废弃的白纸揉作一团,扔得远远的。屋子里一片静寂。
    而此时窗外月色正好,虫鸣唧唧,夜鸟咕咕。我便披了衣裳到楼下散步去了。
    忽而,我想起前天的事。我那天是黄昏时分到的家。我一路上被天空的火烧云和空白处的那种逼近灵魂的蓝所吸引。那绛紫色的云彩,那种我无法描述的蓝,真真是美到了极致。我一直仰着头走路。那一方天空深深地打动了我。而在这条路上,我又想起某一个黄昏我在地下通道出口看到的永生难忘的一幕情景。那天,当我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沿着台阶一步步向着地面走去时,奇异的天象瞬间捕获了我的心灵,震撼了我的心灵。同样是美得一塌糊涂的火烧云,同样是蔚蓝色的天底儿,让我不敢相信这是应该在人世看见的风景。我以为顺着台阶走上去,就可以走到我常常念叨的美丽的天边。天边,果真有这么美么?等我顺着上帝的指引,一直走到我住处楼前的空地上时,我再也迈不动脚步了。西天那一幕辉煌壮观的景象,简直是上帝施给人间的迷魂术。你看那轮夕阳,红得那样可爱,红得那样美不胜收,而它又恰好落在由一座山峦和一幢房屋构成的臂弯里。我看着灯笼一样的夕阳一寸一寸地落入了山中,溅起一天霞光。我猛然想到该把这一切画下来。我便冲上楼去,慌乱找了一张复写纸和一支签字笔,再冲下来站在我刚才站的空地上,岿然不动地摆开架势,画将起来。我下笔很快,然而落下纸张上的光线越来越暗淡,深沉的暮色再一次以人力不可抗拒的方式降临人世,华灯初上了。我落下最后一笔,一看时间,才惊觉已经过去两个小时。然而画并未画好,主要靠一支单调的签字笔,无法画出那种惊心动魄的瑰丽之美。而此时的小腿上,已是红斑点点。那是蚊子们在我的小腿上作下的画。
    想到这一天的往事,我心释然。就将那幅存有瑕疵的画留下来吧,有什么关系呢?
    同时,我还由此想到:艺术的灵感只是瞬间的闪光,稍纵即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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