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风景线
从青峰山吹来的风终于让跪倒在女人坟前的二叔打了个寒颤,坟上挤挤挨挨盛开的达子香仿佛是女人低低的泣诉,生命的瞬间陨落有时候令人防不胜防。二叔站起身,膝盖上沾满了泥土,旁边那株松树枝蔓停着只昏睡的老鸦。青峰山再一次在这个初秋的季节见证了一个汉子的孤独。村庄像一支簸箕卧在那里,宁谧淡然几乎与世隔绝,一道土路蜿蜒着伸向山那边。二叔常常苍鹰一样蹲在矮趴趴的篱笆墙上望着土路发呆,他觉得那不仅仅是路,而是铺往女人居住的天堂之路。很久的一段时光里,他都在缅怀女人活着时的笑模样。
当年他骑一辆海燕自行车,走街串屯收破烂,口袋里只有抽老旱烟的钱,拾荒换来的钢镚零做整,都交给老娘保管。事实上老娘对他这个兄弟姐妹九个中最没出息的二儿子,头疼不已。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根。从小得过胸膜炎,因为贫穷未曾及时治疗,他的背有些驼。村里人喊他罗锅。读了几天书,就被老爹打发下来放牛割猪草,所以,谁家的闺女愿意落他的屋檐下?
几个弟妹燕子似的纷飞出老宅,在大城市安家落户,只有他守着土地,守着苟延残喘的老屋,听着爹娘沉闷的叹息,年复一年的留在乡村。
他感谢拾荒的岁月,女人就是他收破烂时,在邻乡认识的。红高粱般的脸蛋,扎一对羊角小辫,打小就没了娘疼。是爷爷一手养大的,他一到那个屯子,必去她家,站在她门口吆喝,“收破烂了,破烂换钱。”女人就自偏厦子晃出来,红红的辣椒色褂子,像一朵云彩飘进他的视线。他趁着四下无人,从兜里抓一把水果糖,花花绿绿的在阳光底一闪,就入了女人的手掌心。更多的时候,他会带点瓜子或者是一瓶罐头。他知道她喜欢吃甜瓜梨枣,他家房后有几棵酸梨,他每次来,摘一些用旧报纸裹着,塞给她。他不清楚爱情是什么,至少看到她就很幸福,比喝一瓢老井水清爽。他们唯一的浪漫就是,在夜晚,他们一前一后在屯子里看露天电影,偶尔,他会轻轻地碰碰她的手。
他就是用那辆自行车将女人娶回了家。他甚至无法预料这么一个娇小的女人,为了给他续香火,不顾先天性心脏病怀上了孩子,医生早就告诉她,你的身体状况不能要孩子。女人把这个诊断结果藏了很多年,她深爱着他,虽然年龄大自己一轮,而且驼着背。爱是在彼此的交汇中慢慢积累产生的。她忘不了黄土路上,他驼着背推那辆哗啦哗啦响的破车,来找她,只为了给她送一条紫纱巾。她体会着一种暖,是一个肩膀,一个靠山。见到他那份失落荡然无存,她不明白这便是文人墨客笔下的相思。
当土炕上传来女人因难产尖锐的喊叫声,他的心揪成了一团。接生婆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想要保住孩子,大人的生命就危在旦夕。情急之下,女人竭斯底里地吼,“求求你,让孩子活着!麻婆,千万别对他说,我的处境----我,他很可怜,我要给他留个根……。”麻婆的泪水也下来了,曾经给多少女人接生,就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为了爱,舍弃美好的生。女人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答应就不撒开。麻婆只好点了点头。
娃子的一声啼哭令候在门外的他,一阵兴奋。女人由于失血过多,永远闭上了眼睛。他疯了似的抱住她的身体,“凤儿,为什么是这个结果!为什么,没有了你,我还怎么活?你好狠心呢!”,“水生哥,结婚几年了,我一直没改叫你水生哥。我清楚你想要孩子,你稀罕娃子,你四弟的月月一回来,你亲的要命,你不就盼着有个娃吗,水生哥,现在----你该高兴才是,我----不能再陪你们了,可我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你们呢……水……。”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握着他的手在渐渐松开,而娘怀里的娃嘎的破口大哭,天空乌云翻滚,一阵闷雷在屋檐底炸响。女人是含着笑离开他们父子的。倒腾壁橱里她的衣服,发现了那张县医院的化验单,石破天惊的了解到,女人为了他将只有二十几岁的生命交付于死亡----
媚娘的娃子,从此他和老娘含辛茹苦喂养他,从此后,他发誓不再娶。她是少亡,进不得祖坟。按照老规矩,女人只有另辟坟地,是他的坚持,横着一把铁锨要和村长拼命,村长没办法,也看的他对女人沉甸甸的爱,就没在拦阻。女人进了祖坟,这是违背乡规的,可他管不了那么多,女人要是抓替罪羊,就先抓他好了。她在地下是寂寞地,她是个怕过黑天的女人。
家里很穷,老娘原可以去那些儿女家过晚年,但她舍不得水生和娃子。他们用苞米糊糊搀着红薯一点一点养大了娃子。也算上天有眼,娃子很争气,从小学到初中始终在全年级名列前茅。他依然驼着背,走街串巷收破烂,换了辆旧三轮。儿子小小的年纪就懂得父亲的不易。班里很多同学的爸爸都是当官的,有钱有势。他们瞧不起他这个穷娃子。有一次,娃子放学后,在中学门前,看到了正在和卖主讨价还价的爸爸,平时几个看不起他的男生刚好也过来了,他本欲躲闪,但来不及了,父亲咧着被旱烟熏黑的牙齿,喊他:“嘿,娃子,放学了。”他的脸呼啦一下红了,旁边的男生们叽叽喳喳议论,“瞧瞧,这就是刘铁的爸爸,一个收破烂的爸爸,哈哈,穷鬼一个,喂!刘铁,你丢人不?你除了会读abc还有什么?在我们面前有什么资格傲慢?!穷鬼!”他就是在这时候,感到自己的窝囊,没有给娃子创造一个好的环境,衣裳鞋袜都是有钱的弟妹们给的,他的眼泪一刹那暴滚,他后悔在这种场合,因为他的身份让娃子没了自尊。可他想错了,他的娃子在擦掉脸颊的泪痕后,微笑着挎过他的胳膊,“爸爸,我们回家吧。”然后,娃子全然不在乎他们鄙夷的眼神,把自行车扔进三轮车,跳上车,干脆利落的说:“老爸,开车!”他没有犹豫,应了声:“好了。”踩了油门,父子俩在桄榔桄榔响的破车上坐着,轻快的行驶在乡里那条柏油路上。那一天,他是最开心的,他的娃子长大了。那一天,他买了一打烧纸,一炉香到女人坟前好一通哭。
老娘说,“水生啊,如今凤儿死去好多年了,你尽管驼着背,也还有女人瞅着,再讨一房老婆吧。妈也老了,总不能老给你和娃子做饭啊!”娃子在那屋复习功课,他马上参加中考了,志愿表上,以他的意见,要娃子报考重点高中,娃子瞒着他,偷偷报考了幼师-……到奶奶和父亲的对话,娃子伫立在门口,“爸爸,我同意奶奶的观点,你太孤单了,该考虑一下啊,给我找个妈。”
不是不想,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也想女人,年轻时,一根黄瓜睡了一个女人。上瓜地偷瓜吃,看到人家在窝棚内偷情,男人为了堵他的嘴,许诺也让他搂一会女人。他还是忍住了,他怕被他们反咬一口。多少个夜晚,他坐在暗影里,吸烟。想女人,想她的温柔她的好。问题是,一旦再娶就对不起她。良心上受控告,当初的誓言就成了泡影。他还是选择了独身。
娃子的成绩是可以考上重点的,但是他为了减轻爸爸的负担,顺利考进一所师范学校。他火冒三章,将娃子好一顿奚落。娃子伏在墙壁上呜呜哭了,“爸爸,我不想你再为我受苦,不像您再累,我想早点参加工作,帮您挑起这个家的脊梁----”一席话,令他心如刀绞,这么多年他苦苦的付出没有白费,娃子是女人生命的延续啊!他一把揽过娃子,父子抱头痛哭。“娃儿,爸爸不是好爸爸,要是你生在一个好家庭,哪里会遭这么多……”,“爸爸,您别说了,我懂。”
三年后,娃子毕业了,成为一名小学老师。最关键的是娃子在城里了,不久,按揭贷款买了楼房。来电话时,说的最多的就是要他找个老伴。他嘴上应承着,心里却没动。
老娘终于被做大生意的四弟开私家车接走了,空荡荡的房间,让他第一次感到冰冷。枕套底掖着女人的一张照片。他就是靠这张照片打发难耐的寂寞时光。娃子带回来一个城里女孩时,他明显觉得老了。背驼得更重了,娃子在征询他的意见,希望他撇下老宅,搬到城里居住。拗不过娃子,他去了几天,那沙发床怎么躺怎么不舒服,上厕所他不习惯,就跑到楼下的公共厕所。没几日他病了,其实他是想家了,娃子没辙了,只好放行。回到老院子,望着已经成熟的向日葵,蓝蓝的天,那棵老柳树,他明白自己放不下的是这个再熟悉不过的乡村,以及长眠于地下的女人……凤儿。
我和二叔一墙毗邻,很多年来,不管我身在哪里,都不曾忘记故乡,忘不了二叔驼着背在乡间一堆堆垃圾里翻捡活着的希望得身影。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生的疼。生存在最底线人们的一个缩影。他是故乡的原风景。他让我不敢懈怠,为了追逐心中的梦,不惜一生在苦难与漂泊中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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