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夜晚 发表于 2015-5-1 23:09:26

蒹葭苍苍

   细雨过后,天空一片湛蓝。阳光投射在深绿色的湖面上,微风吹皱碧水,水光潋滟的太湖,跳跃起无数的光点。站在这湖畔的水阁中,看近山如螺,远山似黛,一起倒映水中,有朵朵白云与沙鸥掠过。
   三月的江南,有着一年里最美的景色。我邀了同伴一起踏春,不去挨挨挤挤的临水雨巷,不去游人如织的大小公园,那里太过热闹,人总是喧宾夺主的填满了所有空间,所谓看景,也就成了看人。
   于是,我们另辟蹊径,向沼泽湿地进发。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岸前进,岸边的垂柳已经吐出鹅黄色的嫩芽,芦笋也从泥地里探出头来,放出青色的小小叶片。溪水两岸,前边是低矮的灌木丛,盛开着许多橙黄、火红、雪白、浅紫、墨绿……姿色不同的鲜花,我认得的有桃花、山茶、丁香、迎春和毛鹃。灌木后边苍翠的树木,有四季常绿的香樟、石楠、桂花、海桐,还有榉树、朴树、银杏、落羽杉、紫叶李和金丝桃。走在草丛中的小径上,不时有知更雀、金腰燕、黄鹂鸟从林间腾起,仰头看天,有白鹭、池鹭、牛背鹭,这些鹭鸟在蓝天白云间悠闲地翱翔。人无意,意便无穷。这些花木禽鸟仿佛前生便就认定。
   人的一生,总是在追寻良辰美景,相遇与错过都是一种自然地选择。就像有人在这春光里去寻花问柳,而我却要走向泥泞沼泽。
   一路行进,终于走进湿地,眼前是长满水草和青苔的沼泽,褐色的泥地上不时吹起水泡泡。抬头远望,是一片苍茫无际、青翠如洗的“青纱帐”。哦,湖荡里的青纱帐,它与北国的玉米、高粱迥然不同。北国的青纱帐在秋风里卓然而立,充满野性,更像是士兵,他们威武雄壮,更像是国防绿的方阵。年轻时,我曾在太行山下的广大原野里,见识过他们的雄姿,曾在这绿色的海洋中穿行。那时,我还是一名战士,无数次听老兵们讲起抗日烽火中青纱帐里的故事。据说,那时,太湖里也有抗日的游击队,他们用勇敢与智慧和侵略者抗争。
   岁月来去无声,沧海桑田默默地转换,就像这片冬枯春发的芦荡,多少烟火污垢,都能在时间的淘洗下慢慢自净。现在这里春光明媚,没有人能看到过往战争的背影。
   眼前这浸在湖水中的芦荡,苍翠挺拔,细看,每一枝都纤细轻盈,风姿绰约,亭亭玉立,像极了江南水灵苗条的美少女。放眼望去,它们素洁高雅,风姿楚楚,在春风里,起伏动荡,摇曳生姿。像是由无数的吴娃越女组成的合唱团,正在这水天之际,唱响美妙的韵律。
   我静静地谛听,默默地揣想,她们唱的是幸福之歌,和谐之声。这歌声里有阳光雨露,有鸟语花香。
   春暖花开,万物竞发。芦笋也破土而出,拔节向上,几番春雨滋润,它们就在这湖畔傲然挺立。它们不与百花争春,不与岸柳、水杉比美,静静地生,悄悄地长,没有五颜六色的绚烂,却也以雪白的根,碧绿的叶,给湖岸涂上一抹春色。
   美景牵动遐思,我仿佛又回到少年时。顾不得眼前沼泽的泥泞,一脚高,一脚浅地走向苇丛,拿出随身携带的水果刀,折一枝青翠的芦杆,细心地在上面开出小口,插一片晶亮的苇叶,做成一枝最简单的芦笛,像少年时那样,轻轻吹奏起来,起先还有些生疏,后来竟也清脆悠扬。
   同伴们一起叫起好来,说这曲子有些像《在水一方》呢。我说,正是,这芦笛简单,却是两千多年前老祖宗的发明。你们还记得《诗经》里的句子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些两千多年前的诗句,还是我在上初中时学的,可惜后来穿上军装,到北国戍边去了,那军旅间嘹亮雄壮的军号,把这些柔美缠绵都吹上了九天云霄。那些懵懂的少年情怀,仿佛灿若云霞的桃花,一夜春雨浇下,瞬间就谢了。
   应该感谢台湾的琼瑶阿姨,现在她应该升级为琼瑶奶奶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她写的电视连续剧《在水一方》,让我们这些军中游子,重新体味到爱情的美丽。也从此知道了,那些在江南家乡随处可见的芦苇,还有“蒹葭”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名字。
   人到中年,再次捧读那首《诗经》中的“蒹葭苍苍”,不由得无限感慨。诗中那若即若离的美感,氤氲的情怀,让一代又一代的情侣遐思遄飞。人世间越是追求不到的东西,越是觉得它可贵。苇海苍苍,白露茫茫,一位年轻的王子,痴迷地在水边徘徊。他心中的佳人,临水而居,与苇荻作伴,秀美高洁。他远远地看她在水中央的洲渚上,倩影照水,若隐若现,却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真正的爱情,可望而不可即。想想我们少年时代的初恋吧,爱情就如彼岸之花,永远开在人生难以到达的彼岸。她是那样圣洁、那样美好,看得你神思迷离、神魂颠倒,却永远难以企及,难以得到。而正是这得不到的爱情,才让世间的痴男怨女,更加觉得高洁如玉,魂牵神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样的诗句真是太美了。相比于今人,古人诗句中的情怀更加细腻。现在一般的人们都认为蒹葭指的就是芦苇,其实,这不确切。在古人那里,蒹指的是芦荻,而葭指的是初生的芦苇或者芦苇的统称。芦荻和芦苇虽然相似,却是两种不同的植物。相比而言,芦苇高挺,芦荻粗壮。秋天时节,芦花雪白,而荻花初开却是紫色的。不过,在江南水乡的农民和渔民眼里,它们一样都是烧柴,芦苇被叫做“大柴”,芦荻被叫做“小柴”。几十年前,在缺少煤炭,更不晓得天然气为何物的时代,芦荻和芦苇统统都是农民家里,灶台下的柴草,秋冬时节,水退柴干,人们砍了去,打成捆儿,搬回家去烧火做饭。文绉绉的“蒹葭”就成了烧锅灰。艺术从来都是酒足饭饱后的事,在贫穷的人眼里,美,远不如吃饱更重要。
   说到吃饭,芦苇除了当柴烧,还真的是美食的材料。芦笋炒虾仁,是誉满江南的名菜,不但鲜香可口,除热清火,还可减少血液中胆固醇含量,防止动脉硬化,能治疗多种癌症。过了阳春三月,江南的主妇们就要张罗着过五月端午,她们用三片新鲜的芦叶相互穿成一个三角形的容器,把糯米、粳米按了一定的比例掺好,三下两下就能包好一个粽子。我的妻子是个包粽子能手,她包的粽子花样繁多,除了通常的三角形外,还有有菱形、多边形、柱形,花色有豆沙、火腿、鸭肉丁、咸蛋黄等,最可口的要数鲜肉粽,黏韧而清香。在江南最好的粽子要数嘉兴粽子了,远销国内,出口海外,名声远扬,
   芦花、荻花都是很好的保温材料。旧时,江南的穷苦人家冬天穿不起棉鞋,就用那雪白的芦花、荻花编成一种叫做毛窝的鞋子穿,保温吸湿、柔软暖和。芦苇还是编织席子的材料。一根芦杆晒干了可以劈成四片,用它编成的芦席,清凉吸汗,是夏天纳凉的好物件。编芦席是个技术活儿,要经过抽草、碾压草、剥草、编织等多个环节,一个编织能手,一天也就能编上三、四张席子。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六张芦席才卖两块来钱。现在,江南人家已很少能看到芦席了。编芦席辛苦,生活好了,没了编席人。
   相比于老百姓对芦苇、芦荻的实用主义,在文人眼里,它们却充满了诗意。历代文人墨客对芦苇荻花都有大量吟诵的诗句。屈原、李白、杜甫、刘禹锡、岑参、韩愈、柳宗元、王安石等都在其诗文中写到过。白居易诗曰:“苦竹林边芦苇丛,停舟一望思无穷。青苔扑地连春雨,白浪掀天尽日风。忽忽百年行欲半,茫茫万事坐成空。此生飘荡何时定,一缕鸿毛天地中。”面对苇丛,生发出人生苦短的感叹。刘禹锡写荻花的诗句有:“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写出了沧海桑田的家国之叹。
   在《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曹雪芹写了这样一段冬日芦苇的景致:“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文中的“芦雪庵”正是大观园中女儿们结社联诗的所在。
   走在湖岸观赏一周,沼泽地太烂,只能远看,不得近赏。有人说,弄只船来吧,咱们找个老乡撑船,进到芦荡里看看,怎样?大家都说好啊。很快就有老乡撑了一只菱角小船来,竹篙一点,小船儿就进了绿色的青纱帐。水路浅窄,两边苇丛,绿茵茵,黑压压一片,仿佛给大湖穿上一件绿色衣衫。小船在芦荡里穿行,四面都是高高的苇墙,苇荡无边无际,恣意地在湖水中铺展。越到苇荡深处,芦苇越是浓密,以至于后来只见遮天蔽日的苇杆,不见了天上的太阳。我不由得想起了阳澄湖沙家浜的故事。这样广袤无际的芦荡,不要说藏起十八个新四军的战士,就是遮蔽个千军万马也应不在话下。
   芦苇荡不仅有掩护新四军杀敌的现代故事,也有古时候帮助伍子胥奔吴的佳话。春秋时候,楚王不辨忠奸,偏听谗言杀了伍子胥的父兄,伍子胥负命奔逃,要借吴兵回国复仇。楚王派人紧追不舍,誓要斩草除根。“伍子胥奔吴,至江,渔父渡之,见伍有饥色,曰:‘为子取饷’。子胥疑之,乃潜身苇中,渔父持麦饭、鲍鱼等食物来。呼之曰:‘芦中人,芦中人’,如此再三,子胥乃出。”这个故事,出自《吴越春秋》上。
   小船儿在芦荡里穿行,走过几条狭窄的水巷,前边渐渐开阔起来。有那芦莺、庄鸡一群群的在芦丛里扑腾腾的飞起落下,不断地发出“呱呱”的鸣叫。偶尔也有较大型的野鸭子,贴着水面飞行。撑船的老乡说,来看芦苇荡,你们要秋天来,要等到芦花、荻花一起开放,那时候,秋风萧瑟,灰白色的樱子穗儿在风中飘动,很有一种沧桑感的。我说:老乡,你说话很有诗意啊。老乡不好意思的笑了:你可别小看我,我俚还真的会写诗呢,你信不?我笑着说,信,我信。一船人都跟着乐了。
   我们在芦荡里盘桓,流连忘返。有几个同伴捉住了小鱼,还有的捉住了小螃蟹。每捉住一条大家就嘻嘻哈哈地嬉闹,仿佛又到回到童年时光。芦荡成了一个童话世界,里边藏着一群老小孩。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暮色渐浓,黄昏减至。我们的小船匆匆地从芦荡中驶出,此时湖岸上的灯光,已经红澄澄地泻入水中,倒映着片片芦苇在水中摇动。放眼湖上,盏盏渔火与满天星斗交相辉映,晚风吹起涟漪,湖面上流光溢彩,宛若仙境。我们不断地回头张望,心中充满浪漫情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把芦笛吹起来,把歌儿哼起来。在这美好的春天的傍晚,在这迷人的芦荡,真希望能有一个美如天仙的女子,飘起雪白的裙衫,袅袅婷婷,出现在水中央。
   她是个幸运女神,看到她的人都会快乐、幸福。
   这或许是个永远的梦想,然而,有梦想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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